陈留行手一抖,笔尖落下一点墨,污了字迹。
他沉默许久,开口道:“并非没有可能。若真如此,段泽一定在图谋什么。”
“那属下该如何做?”陈命请示,“要杀了他吗?”
“不必。”陈留行合上账簿,温和一笑,“对付他,有更好的法子。阿野还是那般地偏爱宠幸他么?”
“是。三公子白天黑夜都将他留在屋内,不愿挪出去。”
“好极。你退下吧。”
陈命一头雾水地退下了,不晓得自家大公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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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亲!??”
“为兄瞧你对他十分喜欢,但他毕竟身份特殊,无名无分地囚在山庄里,难免招人闲话。”陈留行温声道,“正巧你二哥也在,为兄寻思着,不如就趁这时候把喜宴办了。”
江知也呆滞。
这、这么草率的吗?!
不过也是,陈三公子就是个不能习武的废物,名声还不佳,拿来联姻都没人要,对陈氏全无作用,娶个男妻自然无伤大雅。
“或者说,还没喜欢到能成亲的地步?”见他沉默,陈留行问道,“你若是不愿意,那今日为兄就把人带走。此人太过危险了,不宜留在身边做娈宠。”
“带走?带去哪?”
“这你不用操心。为兄会再给你找个相貌相似、家底清白的宠儿,供你玩乐。好不好?”
温声细语,其中的杀机却昭然若揭。
江知也:“……”
陈留行能坐稳陈氏家主的位置,手段和心机缺一不可,绝无可能像表面上那般亲厚无害。他待陈野确实很好,但这份宠溺之中又夹杂着视人命如草芥的漠然和狠辣。
和有意无意引陈野沉迷声色的陈千山比起来,不知哪个才是导致陈三公子臭名昭著的罪魁祸首。
或许两者皆有。
江知也心知要是再犹豫下去,陈留行就该起疑了,斟酌着字句缓缓开口道:“他性子极烈,平日在床上就不怎么听话,要成亲恐怕……难。大哥可有办法?”
“这个没什么,他不肯也得肯。”陈留行拨了拨他额前的碎发,微笑起来,“你且在亭子里坐会儿,吃点东西,为兄去找他谈谈。”
陈留行走了。
江知也坐如针毡,最后还是没能忍住,蹑手蹑脚地摸到了窗下偷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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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十分安静。
许久,才响起段泽的声音:“我不同意。”
“我不是来征求你同意的,只是知会你一声,早做准备罢了。”陈留行轻笑一声,不徐不疾道,“听话些,还能少吃点苦头。”
“我听闻陈氏长公子极其疼爱弟弟。而眼下你却为了一些旧怨,不惜利用他的婚事来羞辱我。”段泽的眸子仿佛浸透了寒水,“陈留行,你还是一如既往,虚伪至极。”
陈留行那若有似无的笑意顿时消失了。
他伸手一把掐住段泽的脸颊,凑近过来,毫不掩饰眼里的浓烈恶意,一字一顿道:“你如今就是个残废,还以为自己是无光无限的玉面郎?多的是人想要你的命,做个男妻还能多苟延残喘些时日,别给脸不要脸。”
“你€€€€”
“过去风泽堂还真给我添了不少麻烦,不过以后不会了。”陈留行松开他,目光如毒蛇阴冷,笑容里带着三分轻蔑七分快意,嗓音轻缓,“你下半辈子只能被囚于后宅,像狗一样摇尾乞怜,求陈氏赏你一口饭吃。”
段泽死死瞪着他,眼眸通红,指尖抓得竹榻咯咯作响。
“哦对了。”陈留行像是想起了什么,“百药谷行走的尸身挖出来了。听雇佣的山夫说,他几乎被砸成了一滩烂泥。”
刹那间段泽神色一滞,仿佛兜头一盆冰水浇下,满腔的愤懑怒火转瞬熄灭成了青烟,连心脏都乱颤起来。
陈留行勾起嘴角,附在他耳边低声道:“你会落得如此下场,都是报应罢了。”
段泽神情空茫,浑身颤抖,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起来,片刻之后,猛地趴在榻边:“呕€€€€”
陈留行见鬼似的飞快退了开去,拎着溅到了一点污浊的衣袍,疾声唤道:“陈命!”
“属下在。”
“速来帮我脱了这件外袍,再拿去烧掉。脏死了。”
“是。”
脱去了脏污的外袍,陈留行脸色稍好,回头瞧着依然呕吐不止的段泽,嫌恶道:“把他给我关到偏院去,没我的准许,任何人不许送吃食给他!我倒要看看,喜宴那天他还能吐出什么来。”
“可是家主,三公子不许……”
“挪出去!”
陈命不敢多言,顺从道:“谨遵家主命令。”
第9章
段泽被囚禁在梧桐阁已经整整两日,米粒未进,奄奄一息。
这夜。
他躺在满是陈旧味道的被褥上,饿得头昏眼花,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忽然听见窗子那边传来“嘎啦”一声轻响。
一道鬼祟但动作不怎么熟练的影子翻窗进来,怀里抱着个黑乎乎的东西,身上的绸缎睡衣在月色下雪亮一片,只要不眼瞎就能瞧见。
外头的守卫跟死了一样,没有任何动静,明显在放水。
是陈野。
段泽:“……”
他眼底的冷意柔和了下来。
江知也一边翻窗一边埋怨这身体没用,好不容易爬进来,一脚踩到柔软丝滑的睡袍,差点摔了个跟头。
要不是为了符合陈三公子废物的身份,他才不会穿着这种拖沓的睡袍来翻窗!
那日段泽被带走后,江知也寻思着,距离喜宴还有大半个月呢,真不给吃喝,岂不把人弄死了。
估摸着是陈留行觉得自己这个弟弟不肯听话,会偷偷送吃的进来,所以才敢随便撂狠话。这样既保了全自己的面子,又不至于真把人饿死,八成还吩咐过守卫睁只眼闭只眼放行。
江知也等了两日,觉得陈留行没那么生气了,会错了意被抓住顶多骂一顿,于是试着潜入了一下。
果然很顺利。
江知也装模作样地重新关好窗户,拎起食盒,确认自己从眼神到举止都流露着自以为天衣无缝的清澈愚蠢,这才施施然走到床边。
漆黑的帐幔内没有声息。
“喂。”他不确定道,“你还活着吗?”
床上传来几声闷咳。
“……没死。”
江知也松了口气,从腰间的布兜里掏出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柔和的幽光盈满了床铺,照亮了段泽苍白焦枯的唇。
他又从食盒里取出一碗肉粥,递过去:“吃吧。”
段泽吃力地坐起来,刚伸出手,眼前忽的一阵晕眩,差点又栽倒回去。
“算了,粥就一碗,弄洒了可就没有了。”江知也舀了一勺,“你坐着就行,本少爷亲自喂你。”
段泽虚弱地“嗯”了声,靠在旧得发白的软枕上,小口咽着江知也喂过来的粥。
遍布灰尘的破旧偏院,幽暗的珠光,一碗救命热粥,还有陌生的故人。
汤匙时不时磕碰着瓷碗,当啷轻响。
此刻此地,竟生出了一种别样的安宁。
吃了大半碗后,段泽撇开头,道:“饱了。”
江知也一怔。
他知道段泽几天没吃饭,不能一口气吃太饱,盛的分量本来就不多,没想到居然还剩下了。
“不好吃吗?”他尝了一口,喃喃道,“不会啊,怪好吃的。”
段泽摇头:“是胃不舒服。”
江知也“啊”了一下。
也是,谁隔三差五就吐个昏天黑地,胃都会受不了。
他把粥碗放回食盒里,寻思着要不要弄点养胃的药过来,思忖片刻,又觉得有些委屈,忍不住开口。
“我就这么让你恶心吗?”江知也问他,“一听到要和我成亲,吐了这么久,最后还昏厥过去了。”
委屈混杂着难过弄得满心狼藉,一时间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发问的究竟是陈野,还是江知也。
段泽闻言一怔,抬眸看向他。
陈野的眉眼其实和陈留行很像,眼尾都微微下垂着,只不过他的眼睛要更圆更大一些,委屈起来就会泛起一层水雾,像只可怜巴巴的小鹿。
平时骄傲得仿佛昂首挺胸的孔雀,抬着下巴,一口一个“本少爷”,这会儿却坐在床边,委屈地质问一个狼狈不堪的阶下囚。
段泽很难形容此刻的感觉。
陈野和传闻里的完全不一样,这些日子既没有真对自己做过什么,也没有残暴地虐杀过下人,身边还总是跟着个性格懦弱、兔子似的小大夫,看上去吹口气都能哭。
哪里算得上暴戾跋扈的纨绔,顶多就是个娇纵的小少爷。
段泽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唇,默了默,别扭片刻,终于低声解释道:“不是针对你,老毛病了。还有……粥很好吃,谢谢。”
“真的?”江知也眸子倏地亮了起来。
他旋即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清清嗓子,下巴一扬:“哼,算你识相。食盒里还有四个馒头和一壶清水,你且藏好,省着点吃。明晚我再过来。”
说罢又做贼似的原路返回。
爬出窗子的时候,衣摆还被木刺勾了一下,“刺啦”撕开一条缝,气得他在窗外嘀嘀咕咕了半天,最后骂骂咧咧地走了。
段泽听着动静,眸子静静地盯着某人遗落在床上的那颗夜明珠,须臾,眼底浮现出一丝久违的笑意。
很浅,但确实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