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知也烧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
等最后一张纸也被烧成灰烬,江知也吹熄了蜡烛,无聊到开始尝试把蜡烛拗成一段一段的时候,段泽开口唤道:“陈野。”
江知也吓了一跳,回过头,见是段泽隔着花格窗框望着自己,拉下脸道:“……吓死人了。什么事?”
“要不要去花园里走走?”
江知也:“?”
这还是段泽头一次主动要求出门,和自己一起。
他扔下蜡烛,慢慢站起来,拍掉手上和衣服上的灰,走到窗边,趴上去,狐疑道:“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段泽捉住他的一只手,又拎起他的袖子,仔仔细细地把手指上蹭到的灰痕给擦干净,“就是觉得你应该去晒晒太阳。”
江知也被他弄得愣了一下。
半天才反应过来:“你、你怎么拿我的袖子擦我的手!?”
段泽:“难不成用我的?”
江知也:“?”
两人隔着窗子互相看了一会儿,江知也率先移开目光,低头搓了搓衣袖上的灰黑,别扭道:“行吧。我让人把轮椅抬出来。”
花期已过,花园里的花已经落了大半。
天上遮着一层薄云,阳光柔和,残花混着泥土发出腐烂的甜香味。石桌上摆着酒酿花糕和腰果酥,还有一壶刚煮好的清茶。
段泽挑了一块酒酿花糕,刚拿起来,就被摁住了。
“这是掺了酒酿的。”江知也探过身来,十分不信任地看着他,再次强调,“是酒酿花糕。”
“……松手。”段泽挑起眉毛,“你是觉得我会吃醉?”
江知也:“不然呢?上次那点药酒就把你灌醉了。”
段泽瞧着他,忽然一笑,抖开他的手,把酒酿花糕塞进了他嘴里:“那你吃。”
“唔……!”江知也睁大了眼睛。
一阵风拂过,正巧有花瓣落在鼻尖上,他又眯了眯眼眸,咬下一口酒酿花糕,顺便把那片花瓣也摘下来塞进嘴里吃了。
段泽一怔。
他再一次觉得陈野很像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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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江神医难得心情不错,允许他过来帮忙翻晒药材,自己则在满树簌簌飘落的梨花下把晒干的草药分门别类收起来。
雪白的梨花在江知也头顶积了浅浅一把,细碎的阳光落在其间,仿佛纯白玉石。
段泽想帮忙拂掉,不想刚抬起手,江知也就是一躲。
“干嘛?”话音未落,某人就被掉下来了花瓣糊了一脸。
他眯了眯眼睛,毫不在意地抹了一把,将花瓣放进嘴里,咀嚼两下,弯起眸子,笑得两颊一边一个小梨涡,嘀咕道:“甜的。”
又继续低头整理药材。
“……甜吗?”段泽也摘了一朵,却没尝出什么味来。
临走前,他特意兜了一包梨花带走,让人做成糖渍的又送了回来。
不知道最后江知也吃没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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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深处的画面与眼前重合。
“你……”他欲言又止。
“嗯?”江知也嚼着花糕,含糊道,“我什么?”
段泽找了找措辞,委婉地问道:“你这些小习惯都是哪学来的?我总觉得有些熟悉。”
“小习惯?什么习惯?”江知也面上装傻,心中警铃大作,“本少爷……”
忽然有人唤道:“阿野。”
两人的脸色同时冷了下来。
段泽撇开头。
江知也擦了擦嘴,堆出假笑,道:“大哥怎么来了?”
“为兄听闻最近落霞院买了许多药材,不知作何用处,有些担忧,便过来看看。”陈留行亲昵地揉了一下他的头发,“看来不是你在用。”
“哦。”江知也坦荡道,“我让人给段泽治腿呢。”
“治腿?怎么想起来给他治这个?”
“他天天跟我哭,说这疼那疼的,我就让人给他治了。”江知也面不改色,还轻轻推了段泽一下,“没办法,整天就爱跟我撒娇。是吧?”
段二公子的脸有点绿。
“……”迫于江知也杀人般的眼神,段泽不得不点头,“……是。”
“这样。”陈留行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视线又转回江知也身上,“你院子里的那个大夫太年轻了,今日为兄带了个人过来,是存德堂里最好的大夫。既然你想给他治,那就让这个大夫帮你看看。”
段泽眼神微凝。
虽说自己接受治疗才十天左右,效果还没出来,但不知道这个存德堂的大夫会不会看出什么端倪。
江知也也有些迟疑:“我觉得宋阮挺好……”
“不妨事,多个大夫看看总是好的。”陈留行不容置喙道,“过来。”
跟在他身后的老头立刻颤巍巍地上前来。
江知也拦在面前:“不行。”
陈留行缓缓蹙起眉,眼神也变得危险起来:“为何不行?”
段泽捏紧了指尖。
再这样僵持下去,陈野会被怀疑的。
“没事,让他看……”
“段泽他不让人随便碰,这个老头太丑了,他肯定会吐的。难不成要本少爷伺候他脱鞋袜?”江知也抱着胳膊,大大咧咧道,“不过大哥长得眉清目秀,我觉得可能行。”
段泽:“……”
陈留行:“……”
由于以前陈野实在太过混账,胆大包天,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干,陈留行竟一时没弄清到底是自己这个弟弟没脑子,还是段泽故意教唆的。
最后还是找来了无辜的宋小大夫帮忙。
段泽很不愿意当这么多人的面卷起裤腿。
他扭过头去,五指紧紧抓在轮椅扶手上,青筋凸起,轻微又无所不在的屈辱感绵密地扎在心上,令人难堪不已。
后背某处忽然传来细微又尖锐的刺痛。
段泽茫然了一下,很快垂下眼眸,若无其事地盯着蹲在身前的老头。
宋阮和陈野都站在自己身后,想必是他们两人中的一个做了什么。
片刻后。
那老头艰难地站起身来,冲陈留行轻轻摇头。
“怎样?”江知也假装好奇地开口道,“宋阮开的药有效果吗?”
“恕老夫医术拙劣,实在没看出来段公子的腿有什么治愈的希望。”老大夫捋了捋胡子,叹气道,“除非求助百药谷,但这一代的行走已经死了。若想请谷主出山……基本没有可能。”
段泽神色微变。
“治不好吗?”江知也惋惜,转头对段泽道,“听见了?不是本少爷不尽力,你……罢了罢了,反正药都已经买来了,扔掉也是浪费,吃完再说吧。”
陈留行得到了确切的结果,也不欲多留,点头道:“可惜了。那些药材你自己看着处置吧,为兄还有些事情要忙。”
“大哥慢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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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留行前脚刚走,段泽就感到背后的刺痛消失了。
他回过头,看见宋阮正小心地把一根银针收回针袋里。
“你做了什么?”
“我、我吗?”宋阮一惊,磕磕巴巴道,“就是、那个……银针刺穴,封闭经脉……”
“行了,他胆小,你别吓唬他。”江知也生怕宋阮一个没注意把自己给卖了,赶紧岔开话题,“幸好宋阮反应快,没让那老头瞧出端倪。本少爷累了,回屋去吧。”
段泽眼尖,注意到江知也右手中指上有一条极细的划痕。
这么细,似乎是针尖划伤的。
他按下满腹的疑惑,没继续追问,只是道:“回去做什么,下棋么?”
“本少爷不会这个。”
“我教你。”
说起来,陈野的棋艺也跟某人一样臭。
这种相似感一次又一次地出现,总是让他心中酸软一片,忍不住去想如果江知也当时能安全无虞地回来、收到那支自己精心挑选的玉簪,两人会不会就能像现在这样,融洽地在一起喝茶说笑,赏花下棋。
段泽摇着轮椅慢慢跟在后面,须臾,轻叹了口气。
如果江知也没有死就好了。
第18章
打发走了多疑的陈留行,后面的日子便安稳多了。
陈氏确实豪横。
天南海北的名贵药材不要钱似的往落霞院送,江知也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见过这么多,兴奋不已,刷刷刷开了五六张方子,差点把自己补出鼻血。
不过陈野这具身子先天不足,这么多药补进去,重修内功的进度依然缓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