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段泽,还有谁能给风泽堂下这样的命令?
山里的夜风很冷,他只穿了件外衣,还被树枝勾得破破烂烂,寒意一个劲往缝里钻,五月的天气,竟冷得彻骨。
江知也想站起来继续跑,却摔了一跤,手脚和牙齿都在疯狂打颤,扶着树才勉强站稳。
很快,火光附近散开星星点点的火把,混乱片刻之后,又变得有序起来,长龙似的往山里走。
追过来了!
江知也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颤抖着伸手,把挂落在树枝上的一缕布条取下来塞进怀里,又仔细地将坐过的地方用枯枝落叶重新掩埋,抹去痕迹。
在这个过程中,他似乎得到了一点独自面对追兵的勇气。
于是他扶着树,开始在漆黑的山林中跌跌撞撞前行,逃得不快,但到底还是在逃。
-
山脚下。
两人席地而坐,傅陵游甚至带了一壶酒。
“我说,你就别太惦记了,就是个江湖骗子而已,光瞧这阵仗吓都能吓瘫。交给兄弟们,不出一个时辰就能找到。”傅陵游道,“大家都是陪你出来玩儿散心的,别总板着脸。要不……喝点儿?”
他举起酒壶摇了摇。
段泽望着不远处的熊熊火光,心底闷着的不悦稍微散了些,放松下来,随意与他说笑了两句:“傅陵游,你胆子真肥啊,还敢让我喝酒?”
“……我就是随便说说。”傅陵游讪讪道,“其实我还带了水,你要喝么?”
“不喝,不渴。”段泽伸手勾起他腰上的袋子,“你是不是还带了瓜子?真当自己出来游山玩水?”
“要吃吗?甜口的,都给你。”
“我不爱吃甜……算了,给我抓一把。”
“哦。因为花醉喜欢吃甜的,下次我多带包咸的。”
“不用跟我解释这个。”
……
…… ……
院子里的火逐渐熄灭,露出坍塌的焦黑房梁。
天边微熹。
段泽蓦地惊醒过来,觉得有些不对劲,戳了一下同样在打盹的傅陵游,道:“我们睡多久了?”
“嗯?啊?哈欠……好像天快亮了。”说完傅陵游自己也醒了,“他们怎么还没回来?”
“难道这山里有猛兽?”段泽拎起剑,“我上去看看。”
刚巧有人沿着山道下来,一脸通宵后的疲倦,满身的草屑和露水,迎面撞见段泽,顿时一惊,慌张中又夹杂着几分羞愧:“啊,是、是堂主啊。我们搜了一夜,没能找到那人。”
“没有?”段泽忍不住皱起眉头,“一点痕迹都没找到?”
“……确实没找到任何踪迹。”这人是半年前刚来风泽堂的,还摸不清新堂主的脾气,小心翼翼地解释了一句,“晚上太黑了,白天找起来会容易些,还请堂主见谅。”
段泽瞧见他宛如惊弓之鸟的模样,又想起流云渡里连日压抑的氛围,心中微动。
自己……是不是绷得太紧了?
此时天刚亮,风从破晓的天际吹拂过来,掺着淡淡的焦糊味。
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预兆,心底某处倏忽松动了一点,莫名的轻快如甘泉般涌出来,仿佛溪水潺潺,清亮快活。
“没事。”段泽松开眉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让山上的兄弟们都先下来歇息,我和傅陵游上去瞧瞧。”
“是。”见没被责备,那人顿时松了口气,又道,“咱们昨夜是轮换着找人的,有些兄弟后半夜休息过了,可以继续和堂主搜寻。”
“行。”
一行人又浩浩荡荡上了山。
傅陵游还取了把弓过来。
“你带这个来打兔子?”
“没准呢?”傅陵游掂了掂弓,又试了一下弦,“而且花醉和我说,他挺想养只兔子的。”
段泽:“……”
段泽:“你再提一句花醉试试?”
傅陵游一怵,老实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过了会儿,他猎到了一只毛色雪白的小兽,小心翼翼地捡起来揣在怀里,忘形道:“这小东西的模样还挺讨人喜欢,正好送给€€€€”
后半截话在段泽恐怖的眼神之下咽了回去。
须臾,傅陵游沮丧道:“我说了想带他一起来,你偏不让。我可以出钱付他的车马费,不用你操心。”
“是你自己想带他来吗?分明是花醉和你说想跟来。”段泽被气笑了,“他算盘打得可真好。到时候你俩在我眼前腻腻歪歪的,到底是你散心还是我散心?”
傅某人彻底没声儿了,看起来还有点后知后觉的羞愧。
片刻之后,他又恢复如常,和其他人一块儿卖力搜寻起来,特别卖力,连耗子洞都不放过。
段泽看着看着就恼不起来了,只是无奈摇头。
傻不拉几的,哪天被花醉卖了还帮着数钱,得看紧点。
天色渐明,草叶上的露水闪着光。
段泽随手拨开一丛灌木,忽然目光微凝。
“这里。”他低低念了声,旋即回过头,喊道,“傅陵游!”
傅陵游闻声立动,蹿得比兔子还快,眨眼就站到了他身旁:“哪呢?”
段泽比了个“嘘”的手势,手一指,沿着那丛灌木缓缓往下,最终停在了陡坡下面。
这个陡坡少说也有几丈高,被雨水冲刷得光滑,只有零星几株杂草。
如果人真的藏在底下,不等他们这边的人下去,早就跑了。
傅陵游心领神会,取下背上的弓,搭箭,拉弓,锐利的箭锋直指陡坡之下。
他忽然想起什么,偏头看向段泽。
“无妨,可杀。”段泽随手点了两人,略略提高了嗓门,“你,还有你,到陡坡下面去。人就在那,别让他跑了。”
话音未落,陡坡下面的矮树立刻有了动静。
一道人影“唰”地蹿了出来。
那身形有些纤细,似乎是还未长成的少年,戴着斗笠,衣衫被树枝刮得破破烂烂,连袖口都挂了一道。
傅陵游赶紧举箭瞄准。
阳光自枝叶间倾洒而下,照得一切无所遁形。
段泽微微眯起眼睛。
一截白皙的手腕在破烂衣袖中若隐若现,隐约能瞧见上面戴着串东西,似乎有几分眼熟。
鲜红的朱砂被阳光照到,倏地一亮。
他脱口道:“傅陵游,等等!!!”
第38章
傅陵游被撞得歪了一下,勾着弦的手指下意识松开。
箭倏地离弦。
奔跑的人影闷哼一声,跌倒在地。
傅陵游快被他一惊一乍吓死了,甚至没看清自己的箭射哪儿了,梦游似的放下弓,茫然道:“怎么了,又怎么了??”
段泽比他还惊惶,脸色苍白,紧抿着唇,左右看了看,找了个相对稍微平缓的位置,在傅陵游惊悚的目光中,跳了下去。
“段泽!你疯了!!这种山沟沟里的陡坡敢直接往下跳,打算摔断几根骨头!?”他崩溃地吼完,随手抓了个离得近的手下,“赶紧的,去找个大夫!再弄辆马车过来,让他们在山脚下等着,要快!”
“是是是……”那人忙不迭去了。
傅陵游实在担心陡坡底下的段泽,觉得站在上面等也不是个事儿,干脆用狗爬式慢慢地挪下去,一手抓树一手抓草,边爬边问:“你怎么样了?没摔伤吧?”
段泽根本没工夫搭理他。
他只是紧盯着前面倒在地上的人影,心跳很快,指尖凉得像冰,全身血液都往头上涌,连扭伤脚踝的疼痛都毫无知觉。
人影倒在软烂的落叶堆里,因为剧痛蜷缩成一团,微微发抖,像只被逮住的小兽。箭射偏了,射在大腿上,伤得很深,鲜血浸透了裤子,濡湿了一大片。
段泽一瘸一拐地走过去。
走近后,终于清楚地瞧见了手串的模样。
……很像,但不是。
檀木是普通的绿檀,朱砂的颜色也不够纯正,像串粗劣的仿品。
他看不到那人的脸,斗笠宽大,四周还垂着黑色轻纱,铺开来几乎遮住半个身子。
“……陈野?”
没有回应。
段泽迟疑片刻,蹲下来,小心翼翼又轻轻地掀开那顶斗笠。
圆圆的小鹿眼蓄满了泪,正恶狠狠地看着他。
刹那间,铺天盖地的喜悦几乎将段泽吞没,冲得他晕头转向,不知身在何方,紧接着又一阵心悸后怕。
他似乎想要笑一笑,嘴角颤抖了半天也没能笑出来,最后只低低唤了声:“陈野。”
“嚓”!
刀刃出鞘的清脆鸣响擦过耳畔。
千钧一发之际,刻在骨子里的战斗本能救了段泽一命。
他用剑鞘挡了一下。
匕首受阻,迅速调转方向,狠狠刺入了他的肋骨之间,用力一拧,再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