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时宁不知在看什么,冷不丁倒抽一口气,直起了腰板。
他一惊,赶忙坐起身问:“怎么了?”
被他吓了一跳,那人猛地转过身,看着他有些回不过神:“……早……早安……”
“早……”简€€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发生什么事了?”
月时宁像没睡醒,呆呆怔怔,眨眼的样子无辜又不知所措,仿佛受了什么巨大的刺激。
他们就这么对视了几秒,简€€眼前倏忽一阵天旋地转,清爽的椰香将他包裹起来,月时宁毫无预兆地扑上来:“简€€!”他的声音兴奋不已,脸埋在简€€耳畔堆积起的毯子里,闷笑道,“流星好灵啊!”
“……嗯?”冲击太大,简€€有些回不过神来,一条胳膊下意识环住他,触手之处光滑细腻。
“代言啊!”
月时宁开心之余,胳膊肘正好蹭歪他的脐钉,简€€小腹一麻,脑子都懵了,半天没回过神来。
还好隔着两层松软的毯子,还好他们的身体只有一侧肩膀和手臂交叠,他一路狂飙的心跳隐藏得天衣无缝,晨起的尴尬也没有被察觉。
简€€掀开脸上的毯子,僵硬地转过头,鼻尖几乎要蹭上月时宁的耳朵。他不自觉放轻呼吸,默默等待这一阵强烈的心悸平息:“什么代言?”
“MarieEve。”
“那个法国品牌?”简€€一惊,MarieEve算是奢侈品新秀,20世纪三四十年代在巴黎由一对设计师姐妹创立,早年间没落过,险些销声匿迹,又被新设计师起死回生,重回巅峰,近几年发展势头极为惊人,铆足了劲儿进军中国市场,短短三年便在各大城市增设了几十家直营店,其母公司更是常年跻身全球百大品牌前列,影响力惊人。
“对,我也吓了一跳。”月时宁也转过头看着他,被映照成淡金色的大片发丝散在脸上,酒窝深陷,眼中更是光芒熠熠,“我今年替他们的春夏大秀开场来着,他们现在的设计总监很喜欢我。不过,不是做品牌代言人,他们要新推一款淡香水,希望我做产品代言,正在跟公司谈,说是八九不离十了。欢欢姐也是刚刚才知道我的行程有变化,不出意外的话,这个月要调出一两天时间来拍广告。”
他虹膜的蓝色会随着光线的变化而变化,迎着晨曦仿佛两颗清澈透亮的海蓝宝石。
简€€看着他被挤压到几乎要变形,却仍旧美到无法比拟的笑脸,伸手拨开挡在他眼前的几缕发丝,这人的头发好像比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长了点:“这么开心吗……”
“嗯。”月时宁不堪日光直射闭上了眼,睫毛因为兴奋而抖动,“没想到愿望这么快就实现了啊……哦对了,那你可要留心一点,不一定什么时候,你喜欢的人就出现了。”
简€€仿佛听到心脏的某个部分发出“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爆掉了。他讷讷嗯了一声,看月时宁从床上撑起身,欢快地走到衣橱前,随手套上一件白T,后领正中印着一张巴掌大的心形的鬼脸。
厨房里碗碟叮咚碰撞,月时宁哼着走掉的歌,趁间隙问他:“吃沙拉可以吗?”
“我都可以。”他慢吞吞离开这张柔软的床走去洗手间,打开水龙头,弯腰掬起一捧冷水泼在脸上,等心情和身体都彻底平复下来,他边刷牙,边拿起手机。
七点半,闻熠应该已经起床了。
他打开微信,发了条信息过去:
€€€€哥,你们几点出发。
对面消息回的很快:
€€€€十点。
他想了想问:
€€€€出发前能给我点时间吗?十五分钟就够。
€€€€十五分钟?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吗?还在生气?
闻熠显然是误会了什么,简€€解释道:
€€€€没有,我没生气。是想跟你说说工作的事,昨天我发了一份报告给你,看了吗?
€€€€昨晚应酬完回去太晚,大概翻了一下。
简€€忙回复:
€€€€没关系,我这里刚好也有点变动。见面说吧。
月时宁自己打了一杯消水肿的冰美式喝,又给简€€准备了热乎乎的拿铁。
才刚关掉水煮蛋的火,大门忽然被擂得咣咣响。
他扫了一眼安静的电子门铃,狐疑地走过去,贴着猫眼往外看了一眼。
看清来人,好心情瞬间荡到谷底,他不由得蹙起眉,站在门前犹豫着要不要干脆装不在家。然而门外的人显然没什么耐心,边继续擂门边高声喊道:“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吧。”
大清早,楼道里回荡着邹一€€扰民的声音,他怕影响到周围邻居,无奈只好开门,冷着脸问:“你怎么进楼的?”
邹一€€反戴着棒球帽,嚼着口香糖:“还能怎么进来,在楼下等,趁有人出去混进来的呗,反正我按门铃你也不会给我开。”
他满脸无所谓,说完径直就往客厅走,月时宁眼疾手快,胳膊一横,撑在鞋柜上拦了他的路:“我今天不休,有通告。”
“我知道。你忙,天天都有通告,国内最忙的男模就是我们月时宁了。”邹一€€探头探脑,一眼看到了餐桌上摆着的两杯咖啡,“哟?屋里有人啊?谁啊?难不成……我来的不是时候?”
“对。”月时宁懒得解释,“我赶时间,吃完早饭要开工的。”
不知为何,邹一€€的脾气今天异常平和,语气甚至有些谄媚,好像刻意跟他套近乎:“那我帮你做早餐啊,吃沙拉还是燕麦和煎蛋?我就说女孩给你当生活助理不合适,进出都不方便,早上时间这么宝贵饭还要你自己做……真是……”说着,还试着推他的手臂,想进厨房。
“邹一€€……”他纹丝不动,扭头瞄了一眼洗手间的方向,“我真的有工作。”
“我知道,宁宁,我不是来找麻烦的。”邹一€€一把摘下棒球帽,撸了撸自己长长的毛寸。
乍一听到自己的小名,月时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除了外公外婆,没人这么叫他,邹一€€过去也不这么叫,嫌恶心。
这人今天这么反常,月时宁没来由得就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蓦地就猜到他为何而来。
“我知道你工作特别忙,看着你越来越好,我特别开心,真的。可是我也想好好工作啊,你让我回来好不好?我们还像以前一样,我给你当司机,当助理,陪你跑通告,陪你出国走秀。戴欢欢哪里比得上我们十几年的感情啊对不对?女孩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还娇气。以前的事,是我不对,我以后不会再犯了,我回来会好好工作的,好不好?”
他说得无比真诚,可月时宁内心却毫无波澜,他们之间早已回不到过去了,从小吵到大,原本也没多少默契,后来更是连信任都没了,他觉得邹一€€咎由自取,邹一€€却打心底里恨他,认为一切都是拜他所赐。
但月时宁并不想吵架,于是耐着性子问他:“邹一€€,你扪心自问,你是真的想好好工作吗?”
他原是想提醒对方不要当他是傻子,少点装模作样虚情假意,怎料邹一€€根本没听出来:“当然是真的!我现在多缺钱你又不是不知道!而且我这个情况根本找不到别的工作……”
月时宁叹了口气,懒得再转弯抹角:“……你妈妈让你留在店里帮忙,你不做,跟她吵架。她托人送你进超市理货,你也不做。我外婆一辈子那么要强,为你讨人情,介绍你进学校食堂,你做不了一周招呼就不打一声就玩消失。你现在却跑来跟我说,找不到工作才来投奔我……”他摇摇头,“算了。说这些没意思。总之,公司是不可能允许你回来给我当助理的。别再说谁看不起你的事,我是模特,靠形象吃饭的,被媒体拿你的事情做文章,公众根本没办法接受。”
兴许是被他冷漠的眼神刺痛,兴许是拉下脸来讨好的自尊心受挫,邹一€€眉头一拧,终于不再伪装出那一副改过自新的模样:“月时宁,少拿媒体说事,说到底,你还是为了你自己。”他不屑地笑了笑,“谁会关心你助理是谁啊?你就是觉得我坐过牢了,不配给你当助理。是啊,你是谁啊,MDC里TOP50男模榜单上唯一的国模!可你也不想想!你能有今天是因为谁!
又来了。
月时宁揉了揉眉心:“嗯,随便你怎么说吧,继续去网上骂我也行,我没时间跟你耗。不送。”他指指门口。
“可我有的是时间啊。”邹一€€死皮赖脸粘在墙边,“呵,好声好气来求你,你就这么拒人千里之外,那你也别怪我……”
咔哒一声,安静了许久的洗手间门终于被推开。
简€€面无表情地走到他身边:“我叫了保安。”
第21章 物是人非
“你他妈……”邹一€€刚要开骂,却忽然认出眼前的人,“草……你是上次那个……”
他盯着简€€身上月时宁的睡衣打量半天,想法明晃晃都写在了脸上,不可置信,恍然大悟,鄙夷。
他转头看着月时宁不怀好意地笑了:“我草……难怪管是谁扑上来你都心如止水,我还以为是你不好这一口,敢情是有别的打算啊?”
月时宁眼中飘过一丝茫然,旋即反应过来他话里暗示的皮肉交易,登时一股火窜到头顶,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他攥起邹一€€的衣领,铆足劲将人向门外丢。
“哟,生气了?早前不还很硬气,嫌做情儿恶心,那些富二代送车送房都不低头。怎么,这小子什么来头啊?比他们都有钱?还是活儿够好能让你爽啊?”邹一€€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力气虽不敌他,可深知他喜恶,话捡不干不净的说,“我今天是来的不是时候哈,打扰你享受了……一晚赚多少啊,难不成比你拍照还多?”
月时宁不屑搭理他,多回一个字都嫌脏了自己的嘴。
邹一€€见他不搭茬,干脆转攻简€€:“哎,帅哥,你可别被他骗了!他是不是跟你装成全世界最可怜的那个?他可怜个屁!你赶紧跑吧,别粘他边!谁粘谁倒霉!”邹一€€死命抵着门,他仿佛有把握月时宁不会真的伤他,刻意伸了条腿卡在门缝里,扯着嗓子喊,“上一个想包他的家里破产,老爹还因为经济纠纷自杀了!你别不信邪,有些人就他妈的是天生的丧门星!在他身边的人就没一个能有好下场!我,因为他进去蹲了一年多的号子,他经纪人带他没几天老公就出轨闹离婚,他爸不要他,他外婆得癌,连他亲妈都被他害死了!”
月时宁手一抖,表情瞬间凝结,仿佛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整个人从头凉到脚底。
最后一句话太刺耳,回音在楼道里飘了许久,他静静地看着邹一€€,连心里的火气都被这句话浇熄了。
他人生最大的死穴其实并不是他的病,也不是什么爸爸不要他,更不是旁人的歧视与孤立,而是妈妈。
妈妈因他而死,这一点,别人兴许不知,但邹一€€清楚得很。
他曾经最亲近的朋友,连同他们十多年的情分,终于被这句脱口而出的真心话彻底杀死。
诡异的沉默中,门里门外的人同时放开了手,邹一€€撤去夹在门里那条腿,隔着半张脸宽的门缝,心虚却依旧嘴硬:“……是你,是你先……激我……”他吞吞吐吐,目光躲闪,不知在怕什么。
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通常是实话。
月时宁垂下眼,阴影下的灰蓝色黯沉沉的像结了冰。
他张了张嘴,轻吐出一句:“滚。”
邹一€€面露不甘,却也不再废话,乖乖转身,走前甚至还不忘替他从外侧阖上了门。
锁舌咔哒一声,一场突如其来的闹剧落幕,月时宁缓缓叹了口气,眼圈唰得红了。面对着灰色的门板,他深深呼吸几次,努力平复了心情,而后抱歉地转过身:“……他嘴巴不干净,你千万别当真,也别往心里去。”
邹一€€嘴里从来也没几句实话,可不乏有人相信,再以讹传讹脏他名声。
月时宁没在意过,可今天,他却久违地觉得窘迫。他微微低下头,避开对视,生怕从面前这双眼中看到动摇。
一只手蓦地伸过来,宽厚的掌心按在他头顶,用力揉了揉,那几根手指轻轻蜷起,指尖穿过他的发丝。
炙热的手掌温暖着因为震惊和愤怒而发麻的头皮,他顿时就理解了那些高傲又冷漠的猫咪因何会时而对人类谄媚,原来让人揉一揉脑袋这么舒服。如果他是猫,定然忍不住往这只手里钻。
暖意一寸一寸沿着他的皮肤流淌下来,他闭上眼睛,没来由的有点想流眼泪。
又或许,是有来由的。
“我不当真。”简€€抱住他,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但你怎么当真了?”
“……我……”他一张嘴,胸中翻过一阵尖锐的痛楚,他曾经跟邹一€€闹过许多不愉快,但即使被对方不讲道理的埋怨,口出恶言,他也不曾真正记恨,毕竟曾经的陪伴不是假的,“我只是没想到,有一天,这句话会从他嘴里说出来。”
“他为什么总说你有今天是因为他?”简€€问。
月时宁一愣,方才邹一€€留了那么多耐人寻味的问题,任何一个说出去都是一篇足够让他难堪的娱乐报道,可简€€一个都没追根究底。
他轻轻松了口气,一低头下巴尖就戳在那人平整的肩头,好像很久没人这样抱住他了。简€€的身体跟那些营养不良的模特不同,跟年迈干瘪的外公外婆也不同,温热,结实,柔软。这样舒适的安全感最容易瓦解人的意志。
阳光愈发耀眼,铺在沙发上,茶几上,餐桌上,杯子拉出长长的影子。
“咖啡要凉了……”他有点睁不开眼睛。
他跟邹一€€的过往要追溯到十几年前的小学三年级。
邹一€€当年留级,掉到他所在的班里,没人愿意跟这个凶神恶煞的问题学生坐同桌。
月时宁的外婆是班主任,自然而然将他们俩安排在一起,恰巧也没人愿意跟月时宁坐。
虽然同是没朋友的边缘人,但月时宁是优等生,门门课满分,而邹一€€是吊车尾,除了班主任的课能勉强支撑住不走神,其他时间都在不务正业,比如刻橡皮,课本涂鸦,看租来的漫画。起初他们井水不犯河水,视对方为空气,直到某天放学,月时宁刚巧撞见邹一€€被几个附近初中的大孩子挟进了小卖部旁边的巷子里。
他虽眼睛不灵光,耳朵却敏锐,站在巷口就能听到邹一€€的吼声:“放开。我没钱!要买烟你们自己去买!呜……”
一阵吃痛的呜咽,像是被人捂了嘴。
月时宁心中一慌,顿时就拔不动腿了。他也曾经被几个高年级的学生捂过嘴,在厕所,他们抢他的墨镜,笑嘻嘻将他嫩白的脸颊用指甲掐出血痕:“洋鬼子,一天到晚戴个墨镜装什么装!”
他上学早,那时候才过完六岁生日不久,面对几个比他高出一个头还多的学长束手无策,他被他们强行撑开眼皮,观察他的蓝眼睛。身边陆陆续续有同学进来又被这几个出了名的小霸王吓退出去。那时候他无助地想,如果能有人早一点帮他通知老师,那外婆才买给他的新墨镜就不用被扔进小便池里了。
于是他将书包往地上一扔,淡定地拐进小巷,离他们三米远站定,状似不耐烦:“邹一€€,任老师叫你回去补语文作业你怎么跑了?她在到处找你,说你今天什么时候补完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她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