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一的他还名不见经传,只时不时有系里的女同学拿着杂志或是网络图片找他求证,问他是不是在做模特。
视频中这个高他两届学姐就是其中之一,小学教育专业,名叫申姿,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一双标志性笑眼,什么时候开始被叫做学弟杀手无从考证。
那是入学第一学期的期末考期间,月时宁在食堂门口被人拽住书包带:“同学,你的渔夫帽好好看啊,能告诉我是在哪儿……”
月时宁回头,她的问题戛然而止,那双笑弯的眼缓缓撑圆,瞪得像两颗巨峰葡萄。
他猜到对方想问什么,指了指帽子上的logo:“下个月官网能买。”
得到答复,包带上那只手不仅没松开,反而扯得更用力了:“月时宁?你是月时宁对吗?你居然在我们学校啊!我经常在杂志上看到你!”她又笑起来,边说边拿手机,打开了自己的二维码。
月时宁推脱要去抢杂粮饭,礼貌婉拒。谁知申姿第二天居然又出现了,还带上了另外两个学姐一起在图书馆门前等他:“不是骚扰你,我们是摄影社团的,想问问你能不能抽空来参加我们的活动啊?做模特,我们这些业余的拍起来总差点意思,尤其是男生,根本出不了什么片……”
月时宁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受宠若惊,毕竟从小到大他在学校都是边缘人,私下指指点点多,圈子外这样大大方方对他表达欣赏的,申姿还是头一个。可这种拍摄公司不允许,看着学姐们失望的神情,他答应去参加一次摄影社团活动。
他不怎么说话,只简单分享拍摄经验,但每个人都以看专业人士的眼神虚心地看着他。
时至今日,月时宁也依旧记得那种被真心尊重的感觉。
“然后呢?”
“然后就是寒假,工作特别忙。学姐时常会发微信给我,说看到我走秀的视频,或者买了有我的杂志什么的。”月时宁喝了一口不怎么甜的菠萝啤。
“开始追你了啊……”
“当时不觉得,所以不怎么回复,顶多说一句嗯或者谢谢。”月时宁笑笑,“后来想想挺过分的。”
“所以,这个表白是?”简€€指一指手机。
“开学之后,他们社团新学期第一次活动邀请我去,说就拍一个小时,我下课之后就去了。拍完之后大家在收拾器材,学姐忽然又坐回钢琴前,开始自弹自唱,最后几句还是看着我唱的。大家反应过来之后开始起哄,气氛特别好。”
“你学姐挺会的。十八岁的学弟扛不住正常。”简€€笑笑,“所以,你没拒绝?”
“嗯,当时有点懵了。人生第一次有人当众跟我表白。”月时宁将手机的声音调大,申姿自弹自唱《慢慢喜欢你》,录得不及时,视频从副歌切进去。
手指离开琴键,女孩说,你跟我小时候幻想过的天使几乎一模一样。其实第一次在杂志上看到你的时候,我就很喜欢你。没想到,我们会离得这么近。
月时宁将手机还给简€€:“都已经这么久了,居然还有人保存着。”
“可是,我看你采访里说过,没谈过恋爱?”
“是,没来得及。”月时宁踩在沙滩的干湿交界线上,“刚刚我们路过学校旁边的美食街来着,你有看到那间门头是橘色的自助烧烤屋吗。”
“看到了,挺显眼的,很大。”
“那是我学姐父母的店,市中心也有一家。她家里条件不错,是个乖乖女。”
当天晚餐他们便尝试约会,那还是学姐第一次光明正大跟一个男生单独在店里吃饭。她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路过的熟人都在起哄,自然也引起了她父母的关注。有人绘声绘色将下午发生的事叙述了一遍,做父亲的先沉不住气了,垮着脸将申姿叫走。
月时宁尴尬地坐在原处,听到门外从低声对话过渡到高声争吵。
申姿是单纯直率的女孩,坦言自己的喜欢,可他的父母却不能接受这段不正常的恋爱。
“你到年纪了,谈恋爱爸爸绝对不反对,可前提是你得找个正常人!”
“爸爸你在说什么?他怎么不正常了?你看看那些追我的男生,他们正常吗?上课睡觉,要么就翘课泡网吧打游戏。假期里在家里做皇帝,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衣服都不会自己洗!可是月时宁不一样的!要不要我拿他的出勤表给你看看?他全年几乎没有一天在休息,不是在上课泡图书馆就是在工作,这么努力确实不是正常人,他比正常人强多了。”申姿据理力争,“爸你说这种话太不尊重人了!”
周遭投射过来的目光让月时宁很不自在。他很意外,印象里,老板是极其热情和蔼的人,起初见他看不清贴在墙上密匝匝的菜单,还主动口头复述给他。
“是,我不尊重人。你让他骂我,或者打我一巴掌都无所谓!可是女儿啊,他这个病是遗传的呀!”申姿的爸爸很激动,“你不是特别喜欢孩子才选了小学教育吗?所以你以后要生个白化病吗!你看看他的手机,我和你妈老花眼都不需要那么大的字!”
“我!”学姐我了半天也没接下去,显然,年轻人在爱情面前没有太长远的考量,只是随心所欲而已。
其实听到这番话前,月时宁自己也从没想这么多,毕竟结婚生子对于一个不到二十岁的人来说还太过遥远。
可那个瞬间让他想明白一件事,虽然他很想要有人爱他,但做他的爱人,他的孩子,永远不会是一件幸福的事。
“所以,你提分手了?她……没有再争取一下?”简€€的表情纠结起来。
月时宁点点头:“不能算分手吧,毕竟我们之间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发生,停在这一步挺好的,还能体面地做回朋友。他父母事后也跟我道歉了,我也偶尔去他们的社团活动露一下脸。其实我挺庆幸的。入行后听的大多是夸奖,让我有点迷失,反而是他们这些普通人的实话提醒我回归现实,脱掉模特这一层皮,我终究不是个正常人,恋爱啊结婚什么的,都不能奢求,干脆就不想……”
“先天疾病成千上万种,我哥哥也有,还差点死掉。大家都是正常人,他是,你也是。”简€€鲜少打断他,手里的易拉罐不声不响被捏变了形,淡黄色的菠萝啤涌出一小股,从他指尖滴进沙滩,又被涌上来的薄浪带去海中,“现代医学这么发达,可以做产检筛查,可以做试管,普通人不也可以选择不要小孩么,你又有什么不一样。”
“可我凭什么让别人为我吃这些苦承担这些风险呢?”月时宁笑笑,不想说这些没边没际的东西,“所以啊,你说的没错,我的确没有喜欢过谁,也不知道这辈子会不会有喜欢的人。”
简€€看着他,半晌才伸出那只没有沾到菠萝啤的左手,用力摸了摸他的头顶。
月时宁还以为他酝酿出了什么长篇大论安慰自己,结果就只是简简单单三个字:“会有的。”
出发送他回学校已经接近九点,车比来时少了多半,简€€压着市内限速跑。
晚风惬意,月时宁将头盔的防风镜推上去露出脸来。
也许是被方才听到的歌洗脑,他在后座小声哼了一路歌,慢慢喜欢你,慢慢地亲密,慢慢聊自己,慢慢和你走在一起。
简€€习惯了他总找不到正路的调子,等红灯的空档,捏在车把上的手指还跟着他的节奏轻轻打拍子。
“对了,刚刚你还没告诉我。”月时宁问,“我采访里只说过没谈过恋爱,你怎么知道我没喜欢过别人?”
红灯变绿,油门轰鸣。
跑起速度简€€才答:“因为你让我给我妈一个标准。”
“……所以呢?”
#VALUE! “没有这种标准。喜欢是无法预设的。”简€€的声音忽然柔和起来,带着笑意,莫名就让人心情很好,“只有他出现,你才知道自己喜欢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可能跟你所谓的标准完全不同,甚至是相反的。你以为自己喜欢年长成熟的,但他年纪却比你小。你以为自己喜欢居家的,可他偏偏忙到很久都见不了一次面。你想找到一个安定的港湾,但他却是一艘漂泊的船。哪怕是这样,你还是忍不住在所有空闲的时间里想起他,即使再忙也会想方设法去见他,跟他简单的吃个饭聊聊天也会很开心。实在见不到,就听听声音,聊聊工作也不会觉得无趣,只会觉得更想念他。他不开心,你会想替他平复心情,他笑起来,你不自觉就会跟他一起笑。”
黑色摩托头盔表面是钢琴漆,月时宁一愣,看着他后脑勺上映出的自己微微扭曲的脸。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笑的……
第36章 台风雨姗姗来迟
月时宁转眼看向巴掌大的后视镜,并不能看清那人的表情。
方才简€€的每句话都像意有所指。
年纪比他小,工作很忙,想方设法才能见到一面,见了也只是吃吃饭兜兜风。实在见不到就语音说几句话,分享或抱怨工作……就像在描述他们相处的日常。
“简€€……”
“嗯?”
“你……有喜欢的人吗?现在。”这个问题在米兰那个晚上,在uber上,在戴欢欢的质疑中生成,而后被他搁置在一旁,因为太忙,因为不确切,又或许是刻意逃避。
简€€一如既往,对他不假犹豫:“嗯。”
“那,为什么不直接告诉父母?”
“我妈很传统,我爸又是基督徒,有教义和信仰。所以,我暂时不知道该怎么让他们接受我是同性恋的事。”
“你……”
“嗯。我喜欢男的。天生的。”简€€轻描淡写的语气像在说,我喜欢吃橘子。
月时宁心里一颤,条件反射似的撤回了环在他腰间的手臂。
简€€微微偏了偏头,望向后视镜:“介意?”
他慌忙摇头,又抱回去:“我是模特。圈里特别多同性恋,挺正常的。”
车子停下来,月时宁还在后座愣神,简€€被他卡住,下车的动作别别扭扭,鞋底不慎蹭到座位边缘留下几粒沙,却小心着没碰到他分毫。
见他不动,简€€默不作声替他摘下头盔脱下机车外套,又单独跑了一趟奶茶店,将暂时寄存的恐龙公仔塞进他怀里催促道:“回去吧,早点睡。明天下午不是还有最后一门考试么,加油。”
他机械地点点头,抱着恐龙往宿舍走去。
室友还在挑灯夜战。月时宁冲完冷水澡默默坐到桌前,可翻开考点总结,却看得心不在焉。
方才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简€€喜欢的人到底是不是自己,却一直忽略了更重要的问题。
他明明应该先问问自己,是不是喜欢简€€。
他一直不曾追根究底这种对简€€莫名其妙的亲昵、信任和依赖,以及他心中这股按耐不住的期待本质上究竟是什么。
可这不能怪他。
月时宁叹了口气,人生最初这二十年里,他多数时候忙着抵御他人的恶意,却没认真在意过喜欢。
他久违地在深夜失眠,听窗外风声大作,雨却迟迟不落。
最后一门考得马马虎虎,下午四点走出考场,雨停了,却看不到太阳。
那人的消息如期而至,像掐着表在等他。
€€€€考完了?
€€€€嗯。你在哪里?
月时宁的确要见见他,单靠一个人胡思乱想是得不到答案的,面对面才能确定。
€€€€在冲浪,来吗?
€€€€嗯。位置发给我。
月时宁回宿舍简单收拾了替换衣物,叫了车。
与他们昨夜吃饭的地方同路,只是更远一些。
俱乐部是座双层白色建筑,占据沙滩最好的位置。一层是落地窗,看进去一片模糊的五颜六色,走近看是一张张林立的冲浪板。
发信息给简€€半天没等到回复,他干脆脱掉鞋袜,横穿沙滩往海中走去。
太阳只偶尔露个头很快消失,阴雨连绵,偏远的海吸引不到游客,放眼望去,没有相机,没有香蕉船和游泳圈,目光所及几乎都是冲浪爱好者。
有人在沙滩热身,也有俱乐部穿着统一的教练带学员在浅水区进行分解教学,更多人飘在海上凝神远眺,静静等待稍纵即逝的时机。
浪从深海翻涌而来,众人纷纷压板调头,一些人因为心急失去节奏错失机会,眼睁睁看着浪碎在身下。也有人幸运地抓住浪,起乘后努力保持平衡,想让冲浪板行驶地远一些,再远一些。
即使是盛夏,没经过阳光暴晒的海水依旧有点凉,月时宁眯着眼睛走进平齐小腿的水中。
这种距离看不清人的五官,他辨认简€€全靠漂亮的肤色和那副松弛又游刃有余的姿态。
简€€踩着不断翻滚的浪,轻巧避过落水或依旧在等浪的人,不断在浪底与浪尖回旋,溅出大片雪白水幕。
口哨声响起,也有赞许或羡慕的视线追随。
月时宁这些年混迹俊男美女云集的模特圈,视力不足还有轻微脸盲。可回想起来,他不止一次觉得简€€很出众,是上帝造出的跟他全然相反的那类人,从身到心都不愿受拘束。
月时宁歪歪头,那人看到他的瞬间从板上跳下,向他走过来。
周遭的人大多穿着专业的紧身冲浪服,可简€€身上除了一条天蓝色速干沙滩短裤外别无他物,脸上几道花花绿绿的防晒泥,一身蜜色的皮肤经过海浪的洗礼微微发红,脚踝绑着一根弹力线圈绳,另一头连接着冲浪板。
简€€站在他面前甩了甩头发,有水珠四处飞溅,月时宁没躲,一颗沾到唇边,仿佛还带着体温。他垂头抹掉,发现今天这人手腕上没有戴惯的饰品,只有一根朴素的米色发圈,就是昨天从他马尾上撸下来的那根。
“想下水吗?今天刚好没什么太阳。”简€€笑着。他是个直白的人,只有做喜欢的事,才会露出这样轻松又有感染力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