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天梯 第74章

月时宁一怔。

左叶肝,开的是左侧腹腔,他急忙松开了左手,无所适从地悬在半空许久,最后虚虚捏住他侧腰处衣服的褶皱。

这是梦里没有的情节,印象中,简€€也几乎不会这样坦率地承认疼痛,所以……

“你是真的么。”他试着开口,嗓音因过度紧绷而沙哑得不成样子。

那人闻言僵了僵,车速随之减慢。

简€€单手扶车把,空出一只手,张嘴咬下半指皮手套,牢牢扣住他的手,跟他皮肤贴着皮肤,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是真的。我是真的。”

居然,真的是真的,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指节用力的挤压摩挲传来阵阵痛感,时宁鼻子一酸,连带着整个胸腔都被酸楚浸满。

他恍恍惚惚被载进一栋建筑,下车,电梯上升许久他们才到达。

关掉门,简€€脱掉骑行服,转身一把将他抱住,压在门上,吻他眼睛,吻他鼻尖,而后是嘴角,他边吻,边不住唤他:“宁宁……”

猝不及防的吻让月时宁一时间有些反应不及。

他僵硬地靠着门板,感受着侵入唇间那潮热的舔舐渐渐变成黏腻的撕咬,温度从另一个人身上突破皮肤表面,深入骨肉肌理,一只手从肩膀滑落到腰侧,简€€的手让他不由轻喘,喟叹,浑身上下的所有的细胞都在这个瞬间沸腾,本能回应着这份熟悉的感召。

唯独大脑没有配合。

他的肉身和灵魂在一瞬间分离,分离成一半热切的回应,和一半旁观者的清醒。

热切的一半装着所有期待,想念,如释重负和最终没有被辜负信任。

清醒的一半,却唤醒了数不尽的委屈,恼火,和无人诉说的埋怨。

太阳穴突突跳动,跳得半个脑袋都在刺痛,趁简€€终于察觉到异样停下来的间隙,月时宁偏过头,伸手将人推开。

简€€垫着袖子替他蘸额头的汗:“怎么了?”

月时宁垂下眼,看着自己身上污渍遍布的围裙与鞋面低声道:“没怎么,太突然了。”

那人凑近,与他四目相对:“答应跟我回来,想不到我会这样吗。”

他一愣,即使知道对方是有意缓和气氛,但面对巨大的心理落差,他根本抑制不住情绪的翻涌,恼怒地笑道:“是……是啊,说的也是。”

说罢,月时宁猛地将毫无防备的简€€推了个趔趄,趁他发懵的功夫绕到他背后,伸手解开他腰前的系扣,让裤子垂落下去,又转而脱自己的衣服。

围裙,卫衣纷纷被他狠狠摔在地上。

“我,不是这个意思。宁宁。”简€€错愕地从玄关穿衣镜里看着他,转身想解释。

可月时宁不想听,只紧紧咬着嘴唇,烦躁地拍开他的手,固执地将他扭转过去,对方没有认真跟他较劲,瞬间被他狠狠压在镜子前,力道太大,额头撞出“咚”一声闷响。

他用冰凉的手,掀开简€€的衣服,粗暴地揉过他青筋浮起的腹地,游走过敏感处的肌理。

“你想要的就是这个,对么?”

三个月的杳无音信,他从愕然到忐忑,从不甘到接受,从期待到麻木……现在他们久别重逢,明明该欣喜若狂的,可看到简€€这幅一如往常的,镇定自若的样子,仿佛这么久以来不安的,狼狈的,伤心失望的都只有他一个人。

简€€一声不吭,静静承受着他突如其来的怒火,纵他在后颈与肩头咬出一圈圈血色齿印,任由身上最后一件黑色背心被大力拉扯变形,肩线开裂。

人越是得到纵容,就越容易放肆,月时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生气的时候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肩线被扯开,背心生生被剥落,露出因为久不晒太阳而略微变浅的皮肤。

月时宁手一抖,衣服悄然滑脱,坠到脚边。

他怔怔看着到那条从心口笔直向下,而后斜转向左下腹伤疤,所有的愤怒的情绪一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刺痛。

高医生不愧是国内肝移植第一把刀,二十多厘米长的开口如今愈合得很漂亮,经过细心休养与照料,没有产生癜痕,没有肿胀增生,只留下一条干净的暗红色血线,以及……

“你……”月时宁再忍不住,捏紧他一侧肩膀的手抑制不住地颤抖,泪水夺眶而出:“……疼不疼啊……”

他泪眼迷蒙地注视着简€€心口那块崭新的纹身。

上窄下宽的月亮,黑色边框的轮廓与笔触跟他亲手画的一模一样,内部晕染开深深浅浅的渐变蓝,浮动着星星点点,因为才纹不久,所以周遭的皮肤还微微泛红……

简€€缓缓转身,捧起他的脸,用手背轻轻替他擦拭接连滚下的泪珠,月时宁这才注意到,他的眼眶不知何时也变得潮湿。

“疼啊。纹身师说,这里最疼。可是,疼才记得住……”简€€眼角血丝遍布,笑容中带着道不尽的歉意,“好看吗?”

月时宁泣不成声地点头。

“还没完成,手术的疤痕要半年以上才能彻底稳定,到时候这条红色的线会变浅,变得更接近旁边皮肤的颜色,所以下半部分要再等一等。”简€€抓着他的手指,轻轻划过伤疤,“这里,可以纹上一条光路,就像月亮天梯那样。”他抵住他的额,“只要看到就会想起你,再也不会忘记了。宁宁……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不哭了好不好……”

月时宁拼命摇头,怎么可能不哭呢,他的眼泪从简€€因为呼吸遗忘而被送进抢救室的时候,就开始一滴一滴地累积,早就积满了一只巨大的沙漏,走路都不敢用力过猛,生怕碎掉……如今沙漏被简€€亲手倒转过来。

“你好笨啊……怎么能把我忘了……”

月时宁哭了好久才平复,身上泪痕遍布,也分不清究竟是谁的。

哭比工作更累,脑袋嗡嗡响,累得他一步都不想走,就地躺到了简€€腿上,闭着眼睛埋怨他:“什么时候想起来的?既然想起来了,为什么一直都不回复我的信息呢……”

简€€一边用手指替他梳理被泪浸湿的头发,一边叹了口气:“说来话长。”

忘记月时宁的确是意外,可这么久找不回这段珍贵的记忆,却是拜简潮所赐。

手术后,闻羽棠没有辜负简€€的肝,虽然年纪已经不小了,但她仍旧拼命地复健。

七月下旬,她顺利通过了体检,医生笑呵呵地称赞她,恭喜她即将出院,只要小心养护,过不了多久,便可以逐步恢复正常人的生活。

于是简潮做主,他们一家三口在私人会所又多住了一个多月。

简€€伤口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会所环境优美安静,设施方便齐全,他恢复了低强度的运动,陪伴闻羽棠的同时,坚持每日晨跑半小时,并逐步加入重量训练。简潮还自告奋勇,每天傍晚都手把手教他打高尔夫球。这种时候,通常会有护工扶着闻羽棠在附近观看,简€€健康的肝脏在她的身体里生长着,让她摆脱了多年来的黄疸,皮肤恢复了年轻时的白皙与红润。

“高尔夫不止锻炼身体,还锻炼人的思考能力,以及心理素质。”简潮站在背后替他纠正姿势,“十八个球洞,路途上可能会有各种意外,你都要想办法,让球回到最优路径,克服重重阻碍,走到最后的胜利。是不是很像人生?”

简€€不置可否,在他的定义里,人生并没有统一的胜利标准。

虽然好久都适应不了自己失忆的状态,可眼前是他过去想都不敢想的场景,家里明明才添了两个宝贝孙女,期盼已久的父亲却把大部分注意力投放在自己身上,简€€受宠若惊的同时,也常常会产生一种割裂感。

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本该觉得幸福,可这种与家人过度亲近的生活于他是很生疏的事,他完全不知该怎样应对。简潮林林总总向他讲述了回国后这平平无奇的两年,他竟与绝大部分同龄人一样,每日公司与家两点一线。

简€€表面平静,内心却困惑不已,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活成这种样子。冥冥中,他总觉得身体中被掏走了什么,那种空落落的感觉像一只夜行性动物,常在睡梦中蠢蠢欲动,企图占领他的内心。

出院六周,简€€复查结果让医生很满意,好容易从简潮手里拿回了自己的手机。

他迫不及待想要找寻到一些记忆的线索,却始终没找到突破口。

邮箱里多是运动装备或者生活用品的购买发货记录,国内电商网站里他也几乎没有消费。

他不是个社交广泛的人,喜欢独处,相册与朋友圈无聊到令人发指,一些机车照片,一些无人风景,还有莫名其妙的食物……翻了翻最近联系人,要么是工作上枯燥的交流,要么是家人,唯一一个朋友是开滑翔伞俱乐部的曾博琰,对话停留在半年前,跟他预约去俱乐部飞伞的时间。

简€€烦躁地将手机扔到一边,可医生说,想飞伞,至少要等三个月。

他一度很反感那类连买一杯咖啡吃一顿饭都要在朋友圈打卡自拍的人,可现在,他无比羡慕他们,至少他们记录下了自己的生活轨迹,重要或不重要的时刻,都有迹可循。

“忘了就忘了。不必要非得回忆起来,放轻松一点,别逼自己。”每每他想从父亲口中得到一些有效信息,简潮都会第一时间翻开圣经开解他,劝他不要深陷眼前的困境不能自拔,要向前看,甚至试图引导他一起信奉耶和华。

这让简€€生出一种错觉,好像父亲并不希望他能恢复记忆。

第96章 承诺

出院第十周,简€€独自回医院,做最后一次复诊。

前两次,都是简潮陪在身边,可今天撞上公司召开股东会,他要暂代闻羽棠董事长的位置,不能缺席,简€€也得以松一口气。

临行前,简潮千叮万嘱司机,按时到医院,按时回会所,不要去其他地方。上了车还依依不舍拽着简€€:“我不放心你妈妈一个人在这里,你自己也不要仗着年轻就大意,落下什么病根。爸爸很快就回来。”

明明不是妈妈一个人,他们自己带了厨子、护工和营养师,会所也有其他工作人员……何况他只是失忆,又不是失智,哪里需要这样寸步不离的看护。

但简€€还是沉默地点了点头,最近简潮鞍前马后的付出他是看在眼里的,即使即使感觉到父亲有所隐瞒,也还是不欲戳穿。他猜想这两年多里,他们之间一定闹过很多不愉快,以至于简潮希望他一辈子不要回想起来。

医生看着肝部彩超频频点头,说肝脏长势喜人,已经恢复到原先的百分之八十到九十大小,比预想中更快。

报告被完完整整解读了一遍,医生的夸奖简€€听在耳朵里,内心却毫无波动。

困扰他的从来都不是身体,而是他醒来已经这么久,失去的那部分记忆却依旧没有任何起色,两个多月以来,他只在某个傍晚陪父母坐在后院喝茶时,脑中忽然闪过一个片段€€€€就在眼前的院子里,长餐桌摆满食物与酒,闻羽棠端着酒杯挽着他的胳膊,替他牵线了好多个年轻女孩。

可他不喜欢女孩,所以当初他是怎么应付过去的?

“妈,你之前是不是有介绍我相亲?”他连忙抓住这一块碎片,希望能得到些启示。

闻羽棠吃了一惊,身体侧向他,点点头:“是有,苏芮可,你还记不记得?是晟景的……唉算了,晟景你肯定没印象,反正当初我是挺中意这个女孩的,觉得她家世好,聪明也有能力,你们俩很般配,可那时候你不同意,还跟我冷战来着。后来才知道,你是根本不喜……”

“行了行了,不愉快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别总提。”关键时刻,简潮打断他们,强行搀闻羽棠起身,“天黑要起风了,走,先回屋里去。”

“……哎你等……嘶,疼,你慢点……”闻羽棠不满地皱眉。

“好好好我慢点。前两天你不是说想吃杏子奶酪么,下午厨师才拿过来的,今晚给你尝一口解解馋……”

简€€没有跟他们进屋,一个人留在原地用力回想。

他跟着感觉起身,开门,穿过客厅,走出前门。

对,当天他好像也这样一个人离开了。

仰起头,天边正燃烧着夕阳,橙色的云很美,他莫名其妙在浓重的暮色里看见一轮满月的幻像。是因为那天刚好是满月的日子吗?那他离开这里之后,去了哪里呢?

在门口站了许久,又一次无功而返,望着终于从卧室走出,边哼歌边切奶酪的父亲,简€€不禁陷入沉思。

他拿不准简潮刚刚是不是故意,但这样的阻力他遇到不止一次,比如上周。

谭橙产后调养结束和闻熠一起带着两个白白胖胖的孙女来看望他们,擦肩而过时,他在谭橙身上嗅到一股极其熟悉的淡香,便随口问了一句。

谭橙笑眯眯提醒他:“不记得啦?你自己不是也用吗,这还是你去年送我的呢……”

“宝宝这么小,你还在哺乳期,怎么能用香水呢?”简潮突然发难,不满地将才抱进怀里的孙女一把塞回谭橙怀里,一屁股坐到简€€身边,面露不悦。

众人皆是一愣。

闻家向来是闻羽棠管事,简潮乐得唱白脸,加上信教,不曾对儿子儿媳管头束脚。

“别理他。爱用就用,哪有那么多问题。我当初生简€€跟你现在差不多大,月子都没做完就回公司了,该化妆化妆,该出差出差,该喝酒……酒你还是别喝了……”闻羽棠拍拍谭橙的后背,默默瞥了一眼简潮。

谭橙怕他们为自己争执,忙用孩子岔开话题,没过多久,他们便借口宝宝们累了要回去睡,晚餐都没吃就离开。

简€€当晚回到房间立刻重新翻看了自己所有的电商订单,却并未找到香水。于是他单独发了一条微信给谭橙询问香水的品牌,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收到回复,她说盒子拆封后就扔掉了,不太清楚名字。

理由有点牵强。

当然,这些细节他不方便讲给医生听,只能告知令人沮丧的结论。

“这么久,几乎什么没想起来的确也……你出院的时候,我记得有介绍精神科的专家给你父亲的,如果长期没进展,建议你还是去看一下。”高医生安慰他说,“不过,不论是什么原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就对了。哦,还有,虽然会所很适合修养,但鉴于你状况特殊,身体也恢复了,有条件还是该尽快回到曾经熟悉的环境下生活,有时间还可以多走动走动过去的朋友,甚至早点回到工作岗位上去,这都对你恢复记忆有很大帮助。”

“好的,谢谢医生。”

简€€慢吞吞下楼,溜达到停车场,司机不在车上,正站在门卫亭窗口跟门卫闲聊。

他好像很久没有跟父亲和会所健身房管理员之外的人完整地聊过天了。

医生的建议他何尝不懂,半个月前,他就提过想回家住,却被父亲的一票否决,当然,简潮并不直接拒绝,而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说真的,儿子,这两年你跟你妈没少吵架,鬼门关走一遭,她现在后悔得不得了,你就多给她些机会弥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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