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没有他想要的,似乎他什么都想要。
他就像一滩水雾,看不透,看不穿。
他对阿丽道:“你回去找你的朋友吧。”
阿丽说了声谢谢,拿着毽子朝着那马尾女孩跑去。
宣瑜杵着手杖,往琴行走去。
这时,五皇子梁王宣海带着人匆匆追过来,满面笑意道:“六弟,好消息,有越来越多的学子去天工门跪着了,整个京华主街都快跪满了,甚至有往京西大街延伸的趋势。这人数翻了四五倍,甚至有翻六七倍的趋势……”
宣瑜蹙着眉:“怎么回事儿?怎么突然这么多人?”
宣海微笑道:“谁知呢?说不定老四也出手了呢?”
宣瑜冷眼看向宣海:“那些寒门子弟早就去跪了,老四再厉害,也不能变出超过四倍的寒门子弟?”
他望向湛蓝天空:“宣瑛,祁丹椹,这两人可真是玩得起……”
宣海察觉到不对劲:“怎么了?为何这么说?越来越多的学子跪着不好吗?人越多,父皇就越不会激起民愤。”
宣瑜冷嘲道:“不激怒民愤是为了维持皇权,一个世家的大儒都能带动这么多学子,你让父皇如何想?”
宣海被宣瑜一点拨,意识到什么。
宣瑜毫不留情点破道:“他只会想到自己的皇权受到挑战,他一个皇帝说出的话,还不如世家大儒。人越多,他就会越觉得受到挑战,过犹不及。五哥,父皇是帝王,是真枪实刀上去的皇帝,不是风花雪月的诗酒圣人……”
说完,他转身上马车,钻进车里的瞬间,他看向那两个女孩走过的街角。吩咐侍卫:“把她们都杀了吧,这样,她就不会忘记她,也不会将来与她为敌,她们就还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第9章
啪€€€€
嘉和帝随手抄起手边书卷砸在地上。
他怒问跪地的侍卫:“人数越来越多?这些竖子是吃定了朕不会拿他们怎么样?小小年纪,书没读几本,倒学会拉帮结派、结党营私?他们是不是以为他们才是朕的主子?”
御前大监李想哎呦的弯下身,颤颤巍巍矮胖苍老的身体经不住这么折腾,弯下腰的瞬间踉跄一下。
好干儿子李从心扶住他,道:“干爹,这些小事交给儿子就好了。”
李想显然是对干儿子无限满意,从善如流的站起,道:“皇上,动怒易伤身,您要保重身体。”
嘉和帝怒不可遏:“保重身体?他们拿朕的容忍当理所应当,现在连个书生都能要挟朕。李从心,带人将那些学子驱赶走,如若不走,杀无赦。”
皇帝经常越过李想,将重要的事情交给李从心。
这不仅没有让这对干父子离心,反而更让其父慈子孝。
他并不关注这对干父子怎么想,他只想要一把锋利的刀。
李想不愧是深宫沉浮六十多年的人,很识时务。
他知道自己老了,时间的沟壑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烙印。
他很多事情力不从心。
所以他亲自为皇帝选出一把年轻锐利的刀。
他并不留恋权势,在选出这把刀后,他将权柄逐渐交给干儿子。
没想到却因此更得帝王信任,李从心更是将其当做亲爹孝顺。
李从心跪地道:“奴婢定不辱圣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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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衙时,祁丹椹就听到掌案太监李从心打死了户部仓事主薄家的三公子。
听闻现场血腥无比,整个天工门都是那位公子的惨叫声,鲜血泼洒了一地。饿得前胸贴后背的公子哥们吓得做鸟兽散,有的甚至当场失禁。
各家各户立刻来人,有些官员当场痛骂,跪求圣上给他们公道,天工门外异常热闹。
李从心这么多年奉命调查皇城官员的阴|私,掌握了不少不为人知的秘密,拿捏到官员短处。
有些官员同他理论,他同官员们翻起了旧账。
有的被罢官入狱,有的家族子弟当场被关入昭狱,甚至还给大理寺送来了四五宗官员涉事的旧案,连证据都呈报上来。
手段之快、之狠、之绝,前所罕见。
官员们都知道李从心的心狠手辣,而这腌€€太监是为皇帝办事的,态度如此强硬,想必皇帝真的动了怒。
于是被逼无奈,各自带着家族学子回去了。
剩下些有气节与血性的,依然跪立在天工门前。
李从心根本没当回事,以对方扰乱皇城秩序为由,直接将人捉拿,扔到内侍局的监狱中。
他以最快的速度、最强的手腕,结束了这场学子绝食死荐的运动。
这场大琅王朝史上有名的学子运动,晨曦始,黄昏终,如同浮游般朝生暮死,就在阳光底下存在了那么片刻。
祁丹椹散衙从大理寺府衙回家,路过皇城天工门时,那场学子运动正在收尾。
内侍拿水一泼,地上血渍被冲散开来,溅起红色的血沫。
三三两两的衙役搬运着最后两三具尸体,尸体上的血淌在青石板地面上……
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学子被闻讯赶来的家人接回去……
李从心坐在天工门门口正中央,手里端着刚沏好的茶,茶烟缭绕,在秋冬的暮色中凝聚成一团白雾。
他长得有几分女气,身材瘦削矮小,眸光阴恻深邃,仿佛一眼能洞穿人的内心。
他注意到祁丹椹,向他投去目光,比寒冬坚冰还冷上三分。
祁丹椹颔首以示礼节。
他想李从心大概已经看出他与宣瑛玩的把戏。
其实,他早就猜到嘉和帝会把这件事交给李从心。
李想有二十八个干儿子,李从心是最小的,也最得李想喜欢。
若说是李想主动放权,倒不如说他老了,手腕魄力均不如这个干儿子。
所以他做个顺水人情,推了李从心一把。
李从心是个聪明人,以最快的速度成为皇宫里的红人,嘉和帝最信任的一把刀。
他上位后,不仅没有架空李想,反而将李想当成亲父般孝敬照顾。
嘉和帝念他知恩图报,更加更器重他。李想如同父亲那般,竭尽全力为他铺路。
李想的旧部知他有情有义,更是将他当做少主,对他他忠心异常,就算是李想的亲儿子在此,那些旧部也不会这般忠心。
祁丹椹不想同此人有过多的牵扯,颔首以示礼节后,便往祁府马车停留处走去。
走到自家马车前,南星已经不知所踪,马车安安静静的立在那里。
他正疑惑间,一根镶玉的香檀木手杖撩开马车车帘,宣瑜目光柔和的坐在马车里看着他。
他穿着蓝色圆领锦衣,披着一件深色大氅,身上一针一线都极尽奢华,与简陋毫无格调的马车格格不入。
狭窄的马车内摆着上好的茶桌,桌上温着一壶清香四溢的贡茶,那都不是祁丹椹马车里的东西。
宣瑜温和笑着,本就阴柔俊美的脸上多了几丝柔和的光:“祁少卿,你的随从口渴了,我让人请他去附近的小馆喝杯热茶。”
他拿起金玉茶盏,倒了杯茶,放在左手边的空位上:“上来喝一杯吧?”
祁丹椹撩起衣摆,钻进了自己毫无格调的马车里,在侧凳坐下,意简言赅道:“下官该说的都同殿下说明白了,殿下这是何意?”
为何还要来他马车里等他?
宣瑜拿起茶喝了口,微笑,“不过是找你喝杯茶叙叙旧。”
祁丹椹:“下官好像没有什么旧要同殿下叙。”
宣瑜抬眸看向他:“无妨,叙着叙着,不就有了?或者,你回答本王几个问题。”
祁丹椹沉默。
宣瑜也不用他回答,自顾自道:“本王想知道,你为什么愿意去帮宣环那刚愎自负无甚远见的家伙,也愿意与同你为敌睚眦必报的宣瑛共事,却始终不愿意接受本王三顾茅庐求贤若渴的心?你与宣环可能是互惠共利,那与宣瑛呢?是扶持正统吗?”
说到这里,他摇了摇头:“不对,你若是想扶持正统,一开始也不会扶持宣环威胁东宫了。所以你究竟是想做什么?说出来,本王可以帮你,你做什么都行。”
祁丹椹喝了口茶,道:“下官只想做好分内之事,领点微薄的俸禄,安居乐业。”
宣瑜捏紧茶杯道:“这些本王也能给你,甚至更多,你为什么屡次拒绝本王?”
祁丹椹淡淡看着宣瑜,微笑:“因为下官不是殿下要找的人。”
宣瑜明显不信,目光如炬注视着他,“本王要听实话。”
祁丹椹想到这四五年宣瑜几次三番纠缠他,不厌其烦想把他收为己用,用了十成十的耐心,绝不会因他的搪塞而死心。
想到什么好玩的事情,他目光坚定看向宣瑜:“因为……因为我喜欢锦王。”
仿佛怕宣瑜不相信,他强调道:“虽然他脾气臭,小心眼,极其没风度,时常阴阳怪气,时常鼻孔朝天看人,缺点多得写个几天几夜都写不完……可是谁知道呢?或许我天生就喜欢这样的残次品吧……”
宣瑜一愣,完全没想到是这层关系。
这两人昔日是水火不容的宿敌,怎么会纠缠在一起?
难不成是宿敌之间的惺惺相惜?
末了,他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得前俯后仰,笑得流出了眼泪,手里紧握的那杯茶被他捏成齑粉,茶水泼了他满身。
“你……你喜欢他?哈哈哈,你知道你自己多可笑吗?”
“你竟然……”
笑了半晌,他逐渐平息下来,语带威胁道:“你知道他多厌恶断袖吗?你这是自取灭亡,趁早离开他,别越陷越深,否则你将万劫不复……”
祁丹椹露出震惊神色,仿佛才知道宣瑛厌恶断袖。
继而,他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摇了摇头道:“多谢殿下好意,感情这件事万般不由人,但这是下官自己的事儿。若没什么事儿,殿下请回吧。”
他的眸子甚是受伤,仿佛失恋失去梦想的人,想要静静思考一下人生。
宣瑜看了他半晌,愣是在那张苍白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
相对无言。
他只好拄着手杖往车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