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王府长史跟着宣瑜这么多年,做事井井有条,他将下面三四张写满墨迹的宣纸拿上€€来,道:“当时一群落草为寇的死刑犯,在处斩前夜越狱,杀了几十个官兵,逃到京郊山林间。可能是€€想洗劫一些钱财逃走吧,据说当时安昌侯不仅报官,还派人去追杀这群死刑犯……后来就没有这群人的消息了,这桩事后面不了了之。”
宣瑜:“能查找到那些死刑犯的详细卷宗吗?”
长史道:“这些人干的都是要命的买卖,自然不会用真名,时间过去这么久,查找起来有些困难,只是€€下官去官衙查卷宗时,查到有三个是€€龚州的,一个是€€东南海寇……其他的就查不到了。”
宣瑜突然预料到什么,道:“本王问你,安昌侯府是不是有个神童幼年就夭折了?”
王府长史点头:“对€€,当时不少人挺唏嘘呢。好像那位神童也在匪寇越狱那年去世,是€€病死的,就在出那件事后不到一个月就病逝了。”
仿佛有一只手,唰的一下将遮住脑子的帘幔扯下,又仿佛一阵风,呼一声吹散迷雾。
宣瑜自嘲般嗤笑:“原来啊……”
如果祁丹椹是那位早逝的神童,一切都说得清了。
也就是说当年的孩子可能就是齐云桑,出于安昌侯府不可告人的秘密,将€€府邸嫡子发配到庄子上€€,之€€后他被洗劫庄子的土匪带到龚州,在那里以祁丹椹的身份活下去。
而安昌侯府处于某种不知名的原因,对€€外€€宣称他是€€病死的。
否则安昌侯为何派人去杀那些匪寇,只因为那些人杀了他庄子上几个佃农吗?
不然为何祁丹椹明€€明€€是€€龚州人,小时候却出现在那庄子附近?他明明与苏泰八竿子打不着,最€€后做的事情€€却是€€为他报仇。
他站起身,朝着肃王府外走去。
王府长史立刻跟上:“殿下,您这是€€?”
宣瑜道:“叫上两个身手不错的侍卫,跟本王走。”
黄昏时分,宣瑜终于到了齐家祖陵。
深冬时节,整个山林一片荒芜萧瑟,这里的坟墓却干净整洁的耸立在山野间。
看守祖陵的老头已经被他杀了,尸体€€还倒在一座坟前,鲜血溅了三个坟头。
在这荒芜阴森的山野间,那鲜血竟诡异得如同厉鬼的血衣。
他来到齐云桑的墓碑前,看着上€€面齐云桑三个字,道:“挖吧。”
侍卫不一会儿就从这座陵墓里挖出一口小棺材,撬了棺材钉,掀开棺材板,里面一股难闻腐烂的味道传来。
宣瑜捂住口鼻,朝着棺材里看了眼。
只见里面躺着一副小小骸骨,骸骨的多处关节骨头以及咽喉部发黑。
他招招手,示意仵作上前检验。
带来的仵作€€上€€前查验那副遗骸,不一会儿道:“殿下,这副骸骨主人是被活活烧死的。”
宣瑜眸子愈来愈冷:“果然啊。”
安昌侯对外宣称齐云桑是病死的,可里面这副骸骨是€€被烧死的。
这副骸骨很有可能是当年庄子上被烧死的小孩之€€一,被安昌侯误认为是€€齐云桑,而真正的齐云桑被带往了龚州。
他突然想到祁丹椹在安昌侯府寿诞上讲的那个故事。
这一切都说得通了。
所以,当年那个孩子他是€€迫不得已才失约,因为这群肮脏的人,他才没有等他一起将那群鸟儿放了。
所以,他不愿意与他相认,也不曾接受他,只不过因为他是€€魏信的外€€孙,是€€那个杀了他外公一家的魏家,是€€造成他一生不幸的魏家……
突然间,他低低笑了起来。
那笑声比这荒芜阴森埋满尸骨躺着死尸的陵园还恐怖森冷。
他记得有个小女孩问他€€€€
“为什么要成为敌人,为什么不继续做朋友呢?”
他那时不知道。
他根本不知道祁丹椹想要什么。
现在他忽然明白了。
为什么唯一的朋友会变呢?
为什么人生不能如初见呢?
为什么要成为敌人呢?
因为在他们成为朋友之€€前,在相遇之€€前,他们早已站在彼岸!
他幼年时一直以为祁丹椹是他的同类,他们是€€一样的。
他的脚踝骨从出生就折断了,此生只能当个瘸子,宫女太监都敢取笑他,他的兄弟与表兄弟们在背后嘲笑他,学着他一瘸一拐的走路……
祁丹椹的腿也断了,他说他要做他的朋友。
他整个生命里,只有那一个月是最开心的。
因为他不孤单,他这个单腿怪物,在遍地都是双腿人的世界里,他找到了另一个单腿怪物。
这个怪物很孤单,很可怜,他也没有朋友……
他们只有彼此。
可是€€该死的老天却跟他开了个玩笑。
他告诉他,你这个怪物找到的另一个怪物,其实不是€€怪物,他是€€双腿的人,这个世界只有你一个怪物。
他告诉他,你第一个朋友、唯一的朋友,你们不该是€€朋友,命中€€注定你们是€€敌人……
原来这就是祁丹椹一直不愿意回答他的,血粼粼的真相。
这才是他不愿意与他相认的原因。
侍卫见他笑得这么惨烈森冷,一时之€€间愣在原地,不敢挪动分毫。
半晌,他们才听到宣瑜道:“这里处理干净。”
说着,他失魂落魄往陵园外走去。
侍卫手脚麻利的将守园的老人折了又折,有实在折不了的,就直接砍断。
之后将守园老人尸骨完整的塞进齐云桑的棺椁中€€,封上€€棺椁,重新埋入陵园中€€。
他们将现场打扫得干干净净,一如€€他们刚来时那般。
宣瑜如同游魂般来到魏府。
临近年关,各大府邸都在举办家宴,魏府也不例外€€。
他到时,宣海已经在那里了,陪着魏家几个公子谈论着什么。
魏家几个老爷们从各个地方赶回来,欢聚一堂,魏老太爷坐在上€€首位置,看着儿孙承欢膝下。
魏家一共有六位老爷三位姑奶奶,再下一代公子小姐表少爷表小姐,不计其数。
一家人欢聚一堂,偌大的正厅几乎挤满了伺候的人。
宣瑜进去时,坐在躺椅中的魏霄正侃侃而谈自己所见的趣事,他正说到某些偏远县城对€€于犯罪者施站桩刑,让囚犯在死前遭受心理生理上的痛苦。
他笑道:“就是将囚犯置于插满尖利刀剑的囚笼里,让他保持着站姿,他不能动半分,若动半分,必定被尖利刀剑划伤,可他又不能一直不动,就在反复的折磨中€€,囚犯求生不得求生不能……”
魏家五子魏临接话道:“要我说啊,最€€痛苦的刑法€€应该是€€腰斩,记得我当年负责腰斩苏家子弟,刑场上€€程光瓦亮的斧头有三四百个呢,一批斩不完,分成两批斩的。你们知道的,那斧头一下去……”
他比划一下,顿时有年幼的公子小姐们发生惊呼。
他仿佛在惊呼声中受到极大的鼓舞:“人就成两半了,但人不会马上€€死,只会痛苦的在地上€€呻|吟嚅动翻滚,拖着半截身体肠子哗啦啦流一地,大部分人下半身憋不住,屎尿一起流出来,任你多么坚韧的人都将颜面扫地……哎,可惜当年皇帝要给他恩师一个体€€面,否则也不知苏泰遭受这样的酷刑,他死前会是怎样的不堪……”
这时,宣瑜阴沉着脸,走了进来。
他的面容向来阴柔,不笑的时候,看上€€去阴沉又忧郁,众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众人见他进来,苏家庶出的几房,以及同辈中的公子小姐,苏家的仆人下跪行礼。
他不叫人起来,也不理会众人。
风驰电掣般迈步走进正厅,抄起最€€靠近他的梨花木座椅,随着他一瘸一拐的走近,众人觉得气氛不好,却又说不上€€来……
砰的一声€€€€
只见他扬起梨花木座椅,狠狠砸在朝他行礼的魏临右肩上€€,登时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以及座椅被砸的散架的声音。
他怒道:“你不是€€想知道有什么不堪吗?本王告诉你……”
为什么他们的罪过要记在他的身上€€?
为什么他要带着他们的原罪去面对€€祁丹椹?
从前他从未觉得满身罪孽有什么不好,什么原罪什么罪大恶极,他通通不怕。
反正他早已罪孽累累,谁的罪扣他身上€€,他都可以,反正他也不会赎罪。
现在,他只想问为什么?
魏家六房,只有大房魏成与四房魏霄是嫡出,其他都是€€庶出。
虽是€€庶出,他们都掌管着重要军政职位,因此与嫡出也没什么两样。
魏临登时被砸得跪爬在地,他右臂几乎被砸断了,疼得他眼前发白,惨叫出声。
宣瑜这一下完全是想让他死的砸法€€。
不等他反应过来,又一下砸在他后背。
众人这才惊慌起来,纷纷躲开避免被波及。
他们看着愤怒狠辣的宣瑜,机械般往死里打自己的舅舅,被惊吓得不敢出声。
魏信也怔楞在高座上,但他瞬间就反应过来,怒斥几个儿子,道:“拉开六殿下。”
这时,魏家几房的老爷连忙上前去拉宣瑜。
宣瑜此刻愤怒到极点,根本不管来的是€€他哪个舅舅,挡他者死,因而几个魏家老爷都被殃及到,身上€€或多或少都带了伤。
他们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阻止宣瑜。
宣瑜被拉住挣扎不脱,便也住了手。
他怒瞪着魏临,仿佛他是他的杀父仇人般。
可能他对杀父仇人还没有这么凶残。
魏临被打得头破血流,捂着胸口半坐在地上瞪着宣瑜:“六皇子,你……你干什么?微臣说错了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