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萧稚:“你想喝哪碗。”
萧稚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远处喜怒不形于色的父皇,小声对遂钰说:“我还是等陶公公将银耳粥送上来,遂钰,父皇叫你。”
公主烂漫,当她得知遂钰做官心中是欢喜的。虽是在父皇身旁谋差,但也代表他不会再被任何人欺负。
遂钰还没站稳脚跟,哪能因为一碗银耳粥而违逆皇帝遭不该有的罪,萧稚见遂钰没有要走的意思,又说:“我真的没事,别担心,你快去父皇身边听差遣吧。”
遂钰微不可闻地叹气,指尖染上银耳粥的碗壁的温度。
他带着粥回到萧韫身旁,萧韫道:“今日可打痛快了。”
“没有。”遂钰说。
他顿了顿,觉得银耳粥好像和平时的不太一样,似乎味道没那么浓郁了,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甜味,像是果香,但又好像含着花蜜的芬芳。
“上次你说想吃荔枝蜜,淮南总督新送来的蜜,八百里加急,你看看合不合口味。”
“朕晨起尝过,觉得应该是你所说的味道。”
“嗯。”遂钰垂眼,用勺子舀了点吃下,待唇齿间花香肆意时,说:“现在又不喜欢了。”
第16章
遂钰饭量不大,来前又稍用了些糕点垫肚子,银耳粥没吃几口便腻了。
皇帝给他的自然是最好的,但这份最好价值千金,压的遂钰喘不过气来,甚至让他觉得萧韫试图潜移默化地改变他。
这场家宴主角是萧稚,但席间没有半分话题牵扯和亲,所有人似乎都在扮演着属于自己的最完美的角色,皇室成员们推杯换盏,显得遂钰更像局外人。
身在局中,哪有人会无辜。
遂钰安静的在萧韫与太子闲聊提及自己时,适时抿唇露出微笑。茶盏中的茶水凉了换,换了凉,遂钰面前的吃食却并不见少。
虽说是家宴,但父子与君臣的界限并不分明,又或者说皇帝高兴的时候,与他讨论什么他都是愿意的。
如今董贵妃掌后宫,皇后回宫不久自是比她矮一头,贵妃倒在潮景帝面前表现地落落大方,先是将自己得来的东海明珠献给皇后,又愿意将协理六宫之权还给皇后,边笑边半带抱怨地娇声道:“自从陛下将后宫的事全交给臣妾,臣妾可再也没睡过一次安稳觉呢。”
萧韫轻抚掌心,莞尔道:“贵妃若觉得精神不比从前,朕将朕身边的人派给你做帮手如何。”
董贵妃眼波流转,叮当镯随着手腕发出清脆碰撞。
从家宴开始起,皇帝的身体便倾向于右手边的那位,开口后又屡次将视线放在遂钰身上。
遂钰脸色微变,董贵妃心下了然,装作不明白的模样好奇道:“€€€€陛下身边的人?难不成是陶公公?”
萧韫:“遂钰。”
“臣在。”遂钰不卑不亢起身行礼抱拳。
“朕准你入后宫之权,每隔半月去贵妃那领些差事。”
遂钰面不改色沉声道:“臣为外男,入后宫恐遭人非议。”
“无妨,你幼时在宫里长大,没有谁比你更熟悉后宫的路,为贵妃分忧解难,朕要找个能信得过的人。”
未及遂钰继续拒绝,皇后开口道:“遂钰公子虽在宫里长大,但后来随着太子前往太学求学居住,如今已然离开后宫多年,陛下倒不如找内务府总管,臣妾记得那总管也是宫里的老人了,办差想来是格外顺手的。”
贵妃:“皇后娘娘,内务府那些奴才哪能有陛下身边的御前行走安排妥当,遂钰这孩子与鹤辞一同长大,办差能力都是你我看在眼里的。”
“陛下,臣妾谢陛下割爱。”
说着,贵妃起身盈盈拜倒。
就连遂钰自己也分不清,他究竟已经离开后宫进入前朝,还是从未走出过大内。
萧韫是个掌控欲极强的男人,因此遂钰很少在后宫走动,即使他知道他不会与后宫的女人发生什么,但毕竟是男人,男人与女人站在一起似乎就是比男人与男人顺理成章。
这是嫉妒心吗?
遂钰想过,但这种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
如今萧韫肯让他随意进出,想必是不在乎的。
遂钰重新回座,转眼发现萧鹤辞正望着自己,他微微歪了下脑袋露出疑惑的表情,萧鹤辞摇头,表示此事贵妃并未与他商议。
宴散,遂钰在萧韫随口询问太子妃在宫里是否习惯的时候,趁机溜出凝露殿,叫住孤零零往外走的五公主。
“身边的嬷嬷呢,怎么没跟着?我记得你来的时候还带了四个侍女。”遂钰快步道。
萧稚原本不打算回头支应,听是遂钰的声音,她稍缓脚步等遂钰追上来,两人已绕过一处拱门,踏着鹅卵石的小径抄近道前往植被深处。
这是去御花园的路,萧稚小时候不开心时便喜欢去御花园。
御花园有一处亭台观星极佳,月光隐匿时,群星缓缓浮现,璀璨点缀深幽凉夜。
遂钰说:“如果想哭的话€€€€”
倏地,萧稚回身扑进遂钰怀中,双手紧紧攥住遂钰衣襟,肩膀颤抖,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除了哭声,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回大都后,屡次回忆起小时候在三皇兄宫里与遂钰的初次见面。遂钰坐在廊下背诗,脊背挺得很直,立即让萧稚想到雪夜中苍翠的青松。
如今青松已经比她个子还要高了,明明那个时候弱不禁风像是永远都长不大。
“阿稚,没有人能永远留在过去。”
遂钰喉头滚动,轻声。
作为公主,萧稚必须承担她该扛起的那部分责任,于情于理,似乎都没有逃避的理由。
“我们都已经长大了。”
“萧鹤辞是太子,我是御前行走,你是。”遂钰深吸口气,强行按耐心中的怒火,继续说:“今日在御书房所见的折子中,有一道是你的。赐五公主封号为玺嘉,良田千亩,另赐封地,择日册立。”
玺嘉大多为长公主所用,萧韫将五公主捧得这么高,即使遂钰不当说客,来自皇帝的剑锋也已经指向公主府。
和亲,生。
抗旨,死。
潮景帝膝下子嗣不多,给予公主的父爱便更多些,倘若他凉薄,那么萧稚便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
她泣不成声,源头是萧韫与皇帝身份的瞬间转换。
“为君者,自当为万民之表率。”
“阿稚,他是皇帝。”
遂钰将手掌放在萧稚后背轻拍,萧稚的哭声停滞了一瞬,紧接着是更汹涌的委屈。
情绪释放是件好事,但也会同时感染那些定力不佳的人。
当遂钰觉得自己不是这种性格时,裹挟着草木香的轻风拂过,他发觉自己眼角微凉,短暂闭眼控制心中涌起的酸涩,遂钰将目光投送去更远的地方。
他是在劝萧稚……还是自己。
或许都有。
他想告诉萧稚的,全是他真正走进玄极殿后的肺腑。
皇室大内像吃人不吐骨头的野兽,吞噬着所有人的青春,粉碎着原本是这世间最美好的感情。
好像大家都会变成冷漠无情的人,只顾利益,浑然忘记青春年少许下的愿望。
荒唐的念头陡然从遂钰心间腾起,遂钰待萧稚再也哭不出,抽噎着整理情绪时,捧起女孩的脸颊认真道。
“阿稚,我们私奔好不好。”
萧稚迷茫道:“私奔?”
“可我、可我不想嫁你啊。”
“你可以理解为,我们为自己奔一个本不该属于我们的前程。”遂钰说。
他说罢便不再继续了,耐心等待萧稚思考,萧稚的眼神从不解转为惊恐,随后突然变得平静,平静让渡给坚定。
萧稚答应道:“好。”
遂钰送五公主回府,萧稚坐在马车窗边吹风,整张脸被哭得红肿,随口问:“方才那些禁军也没盘查我们的车架,你在宫里做御前行走如此深得信任,离开大都也不能回鹿广郡,民间生活你能受得了吗?”
遂钰逃出大内,按照萧稚的理解,宫里势必会问罪鹿广郡,但遂钰在宫里对萧稚所说的那些,却并非全然真实。
私奔消失的只有萧稚一人。
而遂钰也仅仅只能护住萧稚离开,如果再多一个他,他没有把握。
越青从鹿广郡带来的死士皆隐藏于大都,遂钰从未启用过这些人,只因不到关键时刻不宜暴露。
他愿意冒险将萧稚送出大都,天高海阔,那些死士会保护她,送她去没有人能找到她的地方。
中原大地广袤,哪里有春暖花开,萧稚便能在哪里生活。
遂钰淡笑道:“我是质子,你是公主,按理说应该是我问你,民间的生活不比皇室,阿稚,做寻常百姓很累。”
“今日的话是我头脑发热一时兴起,如果想反悔随时可以告诉我。”
萧稚才缓和不少的心情,登时又跌落至谷底,她将脸埋进臂弯,声音闷闷的。
“嗯。”
遂钰将萧稚送回公主府,即使并未停留,回宫时也已近丑时。
他轻手轻脚地穿过玄极殿正殿,顺着抄手游廊返回自己的小院,路过温泉时,遂钰沉思片刻,他低头动手解开束发的头绳,摸索着找到自己前几天随手放在泉边的木簪,手指灵巧地挽了个简单的结,用木簪固定住便只有额前几缕碎发晃荡在眼前。
“朕允准你去后宫,并非是让你与五公主站在御花园里,众目睽睽当着那么多宫女太监的面搂搂抱抱。”
男人的声音从黑暗传来,遂钰弯腰脱掉鞋子。
“御花园没人,我看过了。”他说。
萧韫披着里衣,缓步走到遂钰身后,抱臂斜斜倚着廊柱,眼睛盯着遂钰光洁白皙的后颈慵懒道。
“消息传到朕这里,自然是有人瞧见。”
遂钰猛地转身,拔高声音冷道:“除了你还有谁会听墙角,陛下,就算我和五公主真有什么,那不也很正常吗?我未婚她未嫁,我们自小认识算青梅竹马,既然你看到了,为什么不直接赐婚,反倒专程等着我回宫阴阳怪气。”
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却好像什么都说了,从家宴积蓄不畅快以及面对萧稚眼泪的,无能为力的刺痛,终于在萧韫面前爆发。
但萧韫并未递给遂钰他想要得到的冲突与争吵,皇帝表情淡漠,语调冷静,甚至用修长手指触碰遂钰的脸。
温热的指腹扫过遂钰的睫毛,最终用手指指面接下遂钰眼角的眼泪。
后宫美人垂暮,脚下的宫砖不知浸润了多少心伤,而眼前的年轻公子明明青春年少,崭新的未来正在等着他,而他面露的悲伤却令萧韫忍不住想用手托住他。
有人说,深宫锁美人,仿若天边坠落的流星,一瞬而逝香消玉殒。
萧韫忽觉自己似乎承不住遂钰这样蒙尘却闪耀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