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好伤口,院首留下药膏便回太医院了,他们得为萧稚熬制汤药,待晚膳时送来。
偌大玄极殿重回寂静,不知过了多久,遂钰听到寝殿传来萧稚的声音。
“阿稚对不起父皇,让父皇忧心了。”
紧接着是萧韫的。
“父皇记得你出声未足月,太医联合诊治,说你活不过三岁。”男人声音又低又柔,似是含着无限春水。
“所以父皇去哪都带着我,生怕我磕着砰着。”
萧稚说:“所以父皇也是因为遂钰哥哥体弱,才想将他带在身边照顾吗?”
萧稚生来瞳孔颜色浅,面对着这样一双未被世俗沾染,澄澈纯净的眼睛。
萧韫不忍,掖了掖萧稚的被角,说:“太医说你得多休息,再睡会吧。晚膳父皇叫你,想吃什么。”
第60章
萧稚幼时体弱,阳春三月仍裹着厚厚的棉袄,她最喜欢趴在父皇案前,看着父皇提笔写字。
潮景帝的字体遒劲,挥墨方寸,气势十足。
师承名家,又自小习武,腕力远超常人,写出来的字便也金戈铁马,傲骨铮铮。
自萧稚记事起,父皇就不太喜欢说话,或者他不喜欢说废话。
萧稚说:“今天要吃糖糖。”
萧韫将萧稚抱到腿上,说:“不许吃,昨日牙疼今日还敢?”
“还敢!”萧稚脆生生道。
潮景帝干脆将萧稚放在地上,由着她自己玩。伺候公主的嬷嬷们立在附近,防止公主磕碰。
小孩子最喜欢在长牙掉牙的时候啃东西,那几年,玄极殿内外,只要是木质器具,皆印着几枚稚嫩的牙印。
小小一排,可爱又气人。
萧韫提溜起认真咬床头的萧稚,好笑道:“小狗才乱咬。”
“阿稚是小狗!”萧稚欢快道,她最喜欢小狗,小狗是自己的伙伴。
皇帝从怀中掏出包装精致的油纸包,萧稚眼前一亮,张牙舞爪地走向父皇。她走路不稳,跌跌撞撞,扑进萧韫怀中后,她咧开嘴,“啊€€€€”
萧韫拆开糖纸:“只能吃两颗。”
萧稚:“啊€€€€”
“啊€€€€”
萧稚咬住父皇放在嘴边的饴糖,边嚼边说:“要是嬷嬷知晓,我还似小时候般,同父皇这里要糖吃,肯定得笑话我。”
“药太苦,待会再叫陶五陈送些蜜饯来。”萧韫觉得药凉得差不多了,说:“这是今日最后一碗,喝完我们用膳。”
萧稚仰头望着窗前悬挂的流苏,拨弄了下,佯装无意道:“遂钰哥哥不同我们一起吃吗。”
“他在外头已经坐许久了。”
出乎萧稚意料,萧韫温声:“你问问,他愿不愿意同我们一道用膳。”
萧稚跟着萧韫的视线,一块转向屏风,她只是试探而已,没想到父皇竟同意了。
“遂钰哥哥,一起用膳吗。”萧稚问。
“……”
屏风那头的人没回,萧稚看着父皇胸有成竹的模样,决定等一等。
冗长的沉默后,清冽男音传来。
“好。”
皇帝能明显感觉到遂钰并不乐意,大概是为了萧稚的情绪,碍着她的身体,这才从牙缝中蹦出宝贵的一个好字。
萧韫想到遂钰面上大抵极不爽快,脸拉得老长,他不由地无声失笑,笑够了,转眼发现萧稚正用复杂的眼神望着自己。
萧稚脱口而出:“父皇笑什么。”
“对不起,父皇。”话出口,萧稚便后悔了,心中小声骂着自己为何不再谨慎些,却又隐约期待父皇能说些什么。
说什么都好。
例如,父皇只是觉得遂钰可怜,才把他放在身边养着。
或者,父皇打算将他送回鹿广郡,叫他和家人团聚。
并非萧稚在岸边看到的那样,父皇伏在遂钰哥哥身上,两个人狼狈又怪异,不像是君臣,更非普通亲长,而为,为……
萧稚鼓足勇气,声如蚊蝇:“父皇,你想收遂钰哥哥为义子吗?”
萧韫:“嗯?”
潮景帝这才明白,萧稚是在拐着弯地问他,他和遂钰究竟是何关系。
她心底期待着,遂钰只是在父皇身边办差,并非其他什么牵扯。
萧韫才从遂钰那里吃瘪,又得耐着性子看顾女儿。一国之君,从私宴丢脸,一路丢回玄极殿,皇帝从未像今日这般烦躁,登时装也不想装了。
“父皇想立你遂钰哥哥为皇后,阿稚觉得如何。”
哐当!!!
屏风那边传来什么东西被撞倒的声音。
萧韫继续问萧稚:“你说好不好。”
萧稚瞳孔微缩,后背发凉,短暂的停滞后,她猛地掀开被子,连鞋也顾不得,用力推开萧韫,脚尖碰到床边脚凳,却因身体向前而一个趔趄,并未找到合适的平衡点,摇摇晃晃地撞在左手边的柱子上。
似是被钝器击打的疼痛,以点带面地扩散开来。
萧稚咬着嘴唇爬起,撞开一切想上前来扶她的宫人,冲到正在拾捡器皿的遂钰面前,颤抖道:“遂钰哥哥。”
“小心。”遂钰越过萧稚,将最后的碎片捡起,吩咐陶五陈:“将公主的鞋取来。”
陶五陈不放心,一步三回头地观望着萧稚的动静。
遂钰耐心道:“没关系,我就在这,想好了再说。”
真面对遂钰,萧稚倒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似乎问什么都是错的,只要不问出口,这些摆在眼前的事实,是否会变梦里黄粱。
一切忽然全部都能说得通了。
作为质子,却能肆无忌惮地出入皇宫,甚至带着禁军来往各处。明明忤逆圣上,却不见陛下降罪。
“父皇他……疯了。”萧稚目光空洞,低声呓语。
遂钰蹙眉,捂住萧稚的嘴,正欲警告她切勿多言,皇帝从屏风后现身,走到距离遂钰半米处,站定。
萧韫:“都处理好了。”
“嗯。”遂钰点头。
皇帝语气中带着令遂钰不快的得意:“阿稚,今日之事不会有人向外透漏半个字,父皇希望你也能听话。”
萧稚眼皮微动,双手软软垂下,无力道:“是,父皇。”
眼前的男人,先是皇帝,才为父。
萧稚一直知道自己受父皇宠爱,无非是他膝下最乖巧的女儿,且因为是女儿,没有争夺皇位的资格,她才能肆意享受这份娇纵。
但现在她威胁到了皇帝的秘密,若不能闭嘴,或许结局也不会太好。
“原来原地踏步的人,只有我而已。”萧稚自嘲道。
那些带着她玩耍的哥哥姐姐,如今为了权势互相啃咬撕扯。她以为待自己极好的遂钰哥哥,仍旧保持着那份真挚的情谊,她还能跟在他身后,做个小跟屁虫,陪他读书念字,走过春夏秋冬。
遂钰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想抱一抱眼前的女孩。
但他深知,自己根本没有资格安慰萧稚。
他只能努力握紧她的手,让自己的体温温暖萧稚的手指。
萧稚没用晚膳,被萧韫刺激后,像是游魂般喃喃自语,最后力竭沉沉睡去。
遂钰坐在饭桌前,没什么胃口,桌上都是萧韫喜欢的菜式,皇帝吃得津津有味。
按照往常,萧韫见他不食,定会想方设法叫他咽下去些。但今日,萧韫像是没瞧见他这个人般,将他当空气。
是啊,他们才吵了一架,怎么能一团和气呢。
遂钰斟酌着稍后要说的话,耳边传来萧韫的声音:“想走,便走吧。”
“!”
遂钰蹭地站起,带倒身后的凳子,惊诧道:“什么?”
萧稚将笋片放入口中,细嚼慢咽,完全吞咽后继续道:“朕想过了,如果你想走,那便走吧。”
遂钰:“萧韫€€€€”
“不过不能作为南荣遂钰离开。”萧韫淡道,“南荣遂钰因救落水的五公主,奋力将公主推上岸,却因力竭而沉入湖底身亡。”
“你觉得这份诏书这样写,如何?”
当然是,当然是。
遂钰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冲昏了头脑,连着说了好几遍当然是。
“当然很好!”遂钰说。
这是萧韫初次松口,在被萧稚撞破后。
是因为萧稚吗,不,萧稚在萧韫心中并未占据最大分量。
萧韫似乎只爱自己,凭借着自己喜好处理关系。
“所以我们可以好好吃顿饭吗。”萧韫说:“你的汤药在饭后喝,太医叮嘱过。”
难以抑制的喜悦直上眉梢,遂钰总算是有了胃口,直至饭后出门,整个人都是飘的。
他绕着玄极殿晃悠,边消食边对越青说:“他终于肯放我走了,他怎么能放我走呢,越青,你快掐我一把,让我看看这是不是真的。”
越青半信半疑,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并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