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说不出话,他想要什么只能比划给萧韫看,萧韫使坏,故意说自己看不懂。
遂钰抿唇,找了块平整干净的草地坐下。
风掀起他的额发,他顺着风的方向捋了把凌乱的发丝,听到萧韫问自己:“什么时候回府。”
遂钰诧异,用眼神示意为什么。
“不该向南荣王告朕一状吗?”萧韫说。
遂钰翻了个白眼,谁会像你这般幼稚。
他不拒绝帮萧韫挡住徐仲辛,更多的是为了王府考虑,而自己与萧韫之间的冲突摩擦,这并不是父王该知晓的事情。
大哥会帮他隐瞒那些不必要,而他所该做的,便是在恰当的时机,从萧韫这获得旁人不可得的便利。
很可惜,好像自己真的马上就要离开大都了。
忽左忽右的心情,令遂钰陷入无限自证的漩涡。
留在大都或是离开,似乎自萧鹤辞入主东宫后,变得格外摇摆不定。
萧韫将他从后宫推向前朝,在他即将掌握某种权利的时候,该抽身而去做回那个某种意义上的“南荣隋”吗。
南荣隋,遂钰很少能记起自己原本叫这个名字。
或许南荣遂钰便是南荣隋,并非替换名字所能更改。
南荣隋若自小长在军中,此刻应当也是镇守边塞,随父出征,上阵杀敌毫不懈怠的武将。
哪像是现在,南荣遂钰被宫里称一声公子,提不起重物,干些力气活便咳嗽,每逢春秋缠绵病榻,唯有夏天远离病症,却又因体质问题而苦夏。
南荣隋并非南荣遂钰。
遂钰仰头望天,肩膀倏地被压上什么重物,他略偏头€€€€
是萧韫的氅衣。
可耻地享受着某人的无微不至,却又时刻意欲逃离这种衣食无忧的荣华富贵。
其实去了鹿广郡,遂钰也做不了什么。
困在笼中的鸟,即便挣脱牢笼飞向蓝天,也终究不会像雄鹰翱翔于空。
仰望同辈人宽阔的肩膀,羡慕他们提枪纵马,过得肆意且潇洒。
遂钰几乎能够确认,自己或许会抑郁无终,被这种并不属于自己的自由而畏首畏尾。
他能够站在宫门前以兵相对,行的却并非刀光剑影,血肉模糊之计。
就像萧韫说,他信他能逼退徐仲辛。
“从未亲自教过皇子们谋划,是因担心他们成人后,以身所学,谋朝篡位吗。”
遂钰牵起萧韫的手,在他手心写下这段话。
萧韫笑了:“怎么,想做皇帝?”
遂钰:“……”
并非所有人都贪恋权位,至少遂钰做御前行走这几年,对天未亮便早朝深恶痛绝。
“身在皇家,耳晕目染,即便最初没有做皇帝的心思。被母家亲长念叨久了,总会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皇子之间争权夺位,物竞天择,自然尚且如此,皇室子弟更不该懈怠。”
萧韫:“若太子某日将剑锋指向朕,遂钰,你会选谁。”
“这是你的家事。”遂钰避重就轻。
萧韫捉住遂钰一触即离的手指,又问:“回鹿广郡后,会写信寄来大都吗。”
遂钰想了想,认真写道:“不会。”
皇帝眼中有一瞬的失落,遂钰又补充:“如果我写的字,不再与你相似,或许会托人送至大都。”
与皇帝字迹相似,这在离开大都后,于遂钰而言百害无利,他最先要做的,便是洗去萧韫的烙印,做回南荣府的四公子。
萧韫凝望遂钰,遂钰搓搓手臂觉得不自在,不知从何时起,两人相处,萧韫便会用这种他看不懂的眼神,长久地注视着自己。
遂钰问他是不是心里憋着坏水,萧韫便扬着声,高兴地说你猜。
尾音翘起,听起来像是想到了什么快乐的事情。
御前行走与寻常御书房的行走不同,遂钰能长时间待在萧韫身边,接触那些最核心的机密,而行走却只能单纯做些誊抄传达的活。
遂钰要走,五名行走中,干活最利落的那个,便暂时承担起遂钰的责任。
或许皇帝日后还会选新的御前,但这已经不是遂钰该操心的事了。
失声短暂,待情绪转圜便可恢复。
翌日,遂钰便可开口说话了,未等萧韫下朝,他便带着越青回复,还能赶得上给父亲奉早茶。
“父王同鸿叔一道去营里练兵了。”南荣栩坐在案前处理积压的军务,抽空抬眼看了看遂钰。
“现在怎么不闹着要出家了。”
遂钰:“萧韫告诉你的?”
南荣栩蹙眉:“你在陛下面前经常直呼名讳吗。”
“偶尔。”
话倒是听着没觉得心虚,但叫得太顺口了,想必没少造次。
南荣栩提醒道:“若在父王面前露馅,自己想法子圆吧。”
遂钰变戏法似地,将从御书房取来的圣旨,平摊在南荣栩面前,说:“陛下允准我回鹿广郡了。”
南荣栩一针见血:“放弃南荣四公子的身份,对你有什么好处。”
“没有王府的庇佑,若皇帝强行将你掳去,你以为鹿广郡有多大本领,直接进宫抢人?”
并非南荣之子,王府便失去了话语权。
“可没有南荣遂钰的身份,王府便不再被朝廷束缚。”遂钰收起圣旨,冲南荣栩露出一个了然的笑:“就算我做什么,那也只是潮景帝需要承担的部分。”
“哪怕被他永远囚禁在玄极殿,只要我能近身,便有机会杀了他。”
是已成为平民的遂钰,杀了潮景帝。
并非鹿广郡南荣王府所犯诛九族之罪。
遂钰:“其实……听到鸿叔他们称呼我隋公子,国寺奉香父王叫我阿隋,我只会下意识地以为他们在叫别人。”
南荣隋这个名字,或许并不属于南荣遂钰。
“大哥,你们何必在小小称谓中计较呢。”
遂钰细细摩挲着圣旨,落寞道:“只会让我觉得,南荣遂钰是不被人期待的质子。”
“抛去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现实中站在你们面前的南荣遂钰,就是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体弱多病却喜欢制造麻烦的讨厌鬼。”
他说着说着觉得好笑,可这却又是不可磨灭的事实,便也不再在乎南荣栩是否愿意听了:“大哥,或许我并非是你们期望中的南荣隋。”
“在需要开蒙的年龄,忍受后宫无尽的欺辱,在可以建功立业的时候,被太子捡回去,强行灌输需苦读二十年的知识。”
“你以为萧鹤辞就那么喜欢大发慈悲吗。”
萧鹤辞也不过是觉得,轻而易举救个质子,难得有机会获得南荣王府上下感恩戴德。
在发觉鹿广郡并非有所举动,便开始利用南荣遂钰的身份,企图利益最大化。
获取知识的渴望,超越了夜以继日无休止的疲倦,所以遂钰不觉得读书有多苦,反而贪恋那段只有诗词歌赋的光阴。
至少古籍不会骗人,又授以解惑,凝神静思。
真正塑造个性,也已经是伴驾入玄极殿了。
萧韫对遂钰的影响,或许一生不可磨灭,而遂钰已决定顺其自然,不再刻意抵抗萧韫的存在。
过分挣扎只会陷入无边际的自我伤害,倒不如学会共存。
南荣栩脸色极差。
咔嚓€€€€
批阅用的狼毫拦腰折断,木刺嵌进肉里,南荣栩难以抑制愤怒,但多年王府给予他的教育,又使他无时不刻保持世子的恪礼。
南荣栩气至声音发抖:“那么皇帝呢,从我进京起,你不断地告诉我,你对皇帝没有感情,只是无路可走。”
“南荣遂钰,你想蒙蔽自己,这是你的事,我作为大哥,尊重你的决定。”
“但你将所有人当傻子,怎么,南荣王府在你眼里,就是只顾利益,为了和皇帝博弈,不惜将你当牺牲品的无情世家?”
“我不知道你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但在我看来,你根本不想离开大都,你爱皇帝,在他的威慑之下,那个时候的你,只能选择依附强者。”
南荣栩嗤笑:“同样都是男人,为什么不喜欢太子?”
“因为太子利欲熏心,过早将你送给皇帝,让你不得不失望罢了。”
“南荣栩!”
提及萧鹤辞,遂钰顿时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周身气势随之凛冽,冷道。
“我是恨萧鹤辞,我恨他把我送给萧韫,所有人都有权利诋毁我,但你们不行。”
“你们南荣王府的所有人,都不能指责分毫。”
“你们?!”南荣栩甩掉狼毫,大跨几步抓住遂钰衣襟,呵道:“什么是你们?”
遂钰讥讽道:“自然是住在鹿广郡的所有南荣氏。”
南荣栩掌中血滚烫,星星点点浸染雪白衣衫,一字一句:“这就是你的真心话?”
潮景帝那个衣冠禽兽,将遂钰一点点教成现在这幅模样,南荣栩与遂钰相处,无论何时皆感违和。
遂钰表现出来的一切,与南荣王府格格不入。
那些写入家规的品格,到了遂钰这里,是可随意拿捏玩弄,不值钱的东西。
他早就超越那些真正的皇室子弟,更像个即将踏上皇位的储君。
只因,只因萧韫毫无保留地,将他塑造成了另外一个自己。
遂钰公子眼中内敛的野心,行事作风狠厉异常的残酷,为了达成某种目的,即便搭上性命的不择手段,深深震撼着南荣栩。
同时,他也为遂钰与父王的关系而忧虑。这样一个善于朝中游走的人,真的适合鹿广郡吗。
南荣栩强迫自己保持理智,他和遂钰陡起的争执,不过是话赶话,仔细推敲遂钰的行为,也多半是难以融入王府的患得患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