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康县主早年倾慕一男子,不惜违抗父母之命,下嫁于边塞。那男子经营马场,虽不通诗书,却格外尊重县主喜好,设学堂供县主授幼童诗书,与过往英豪钻习工笔。
县主喜游览名家壁画,夫妻二人在外游荡,两三年才归一次家,偶尔回京城,也多是探望亲朋,并不多停留。
后来西洲入侵,夫婿死于兵戈马蹄,崇康县主回京休养,潜心钻研医术,并将刚出生不久的儿子送去相熟友人家中习武。
陆霖€€十七岁参军,后在地方剿匪中脱颖而出,被选拔入禁军锻炼。
遂钰望着坐在舱顶,抱剑戒备的陆霖€€,问:“陆将军不下来用些茶点吗。”
毕竟是县主之子,也不好叫人家多劳累。
陆霖€€话不多,甚至可以说完全不说话,船偶尔靠岸,他和陶五陈出去采买,两人站一块,店家以为他们是祖孙。
陶五陈:“老奴哪能做得了陆将军的祖父,真是……真是……”
遂钰啃着玉米无情道:“其实陶公公是占了便宜,心里偷着乐吧。”
他抬头,陆霖€€仍坐在舱顶护卫皇帝周全。
潮景帝似乎很喜欢这种话不多的人,遂钰想,但与这样的人同游,情绪调动不起来也挺没意思的吧。
御驾中并未有皇帝坐镇,免去不必要的危险,悄然前往,也能及时了解百姓民情。
萧韫极少着简单素衣,并以淡青腰饰作点缀,烟雨朦胧,松垮着外裳,倚在窗边读昨日从民间淘到的,名家诗词拓印。
遂钰躺在皇帝腿边睡回笼觉,翻了个身,压住了萧韫的长发,萧韫拍拍遂钰说:“待会下船走走,睡多了对身体不好。”
卸去职务重担,遂钰还真没感受过这种轻松的氛围。也算是实现了幼年心愿。嬷嬷告诉他,在水中飘荡,睡在船里,就像婴儿躺在摇篮中,无论多么心事重重,都能放下忧愁,好好地睡一觉。
但嬷嬷没告诉过遂钰,有些人乘舟一定会晕船!
多在陆地行走的旱鸭子,无法适应水上生活,遂钰恶心发晕好几日,吃着随行太医开的药丸,醒了睡,睡了醒,终于从昨夜起,稍微能清醒几个时辰,甲板随意走动了。
遂钰摆弄萧韫的长发,打成五花八门的结,稍一松手,结便立刻自动解开。舱内摆着降暑用的冰,时间太长,多半化作水,剩下的浮冰,随着船身的晃荡,丁零当啷地在瓷瓮中晃荡。
想吃……葡萄。
遂钰蹭地坐起来,光着脚跑去瓷瓮,将漂浮在水面的小圆桶捞出来。
船舱装置夹层,即便烈日照射,也能保证舱内温度适宜,外表看起来平平无奇,实则做了大文章。
“后日便到秀州,每逢盛夏,那里都会有祭月典礼,用以朝拜月神对他们的恩赐,祈福秋收。”
萧韫说:“正好赶得上祭月仪式。”
遂钰觉得萧韫似乎有想去的意思,不禁开口道:“陛下参与大大小小的仪式,哪个没有地方州府承办的盛大。”
隐含意思是,你还没参加够呀。
关于祭月典礼,不同的游记中均有记载,这是秀州地方的新年,他们将月亮视为信仰,觉得人可从圆月中汲取天地灵气,是月神的孩子。
秀州州府的作用,甚至不如秀州本地居民聚集之所,专授以知识的宗祠话语权大。宗祠掌管着人口,牲畜,以及各户的粮食分配。
民风民俗极难更改,延续上千年的传统,更成为秀州的支柱所在,往往这种地方,朝廷极难用武力镇压,只好迂回治理,由州府出面,与当地宗祠共同维系和平。
“陛下不怕秀州造反吗。”
在遂钰看来,秀州这种民俗极盛之地,百姓所想所思,皆与自家宗祠息息相关。
沿袭传统,延续宗祠并无错处,但只要是由人代表的,有人管理,必定掺以私欲。待声势逐渐浩大,自以为比肩朝廷,战争一触即发。
萧韫捻起葡萄,剥了皮,放在茶碗中递给遂钰:“爱卿觉得可杀?”
“臣与秀州无仇无恨,哪来那么多杀气。”遂钰用银勺将葡萄舀出来,挑剔道:“下次把籽也去掉!”
“真是个祖宗。”皇帝感慨。
遂钰冷哼,将银勺撂进萧韫手中,沾着冰水的手指头胡乱往萧韫衣襟招呼,擦干后趿拉着鞋子往舱外走,几个呼吸的功夫,人便已轻盈地登上船顶。
萧韫本想说什么,却见遂钰身影陡然从窗前略过,眨眼间,人便已稳稳在夹岸右侧,颇为嚣张地对他摆摆手,喊道:“我去附近玩会,傍晚客栈汇合。”
上次见遂钰使用轻功,还是在宫宴,与燕羽衣对阵。
那才过了多久,萧韫诧异,就算是百里挑一的禁军,也难以短时间进步如此之快。
“陛下,陛下,公子他去岸€€€€”
陶五陈匆忙从外掀帘汇报,萧韫无奈叹道:“随他去吧。”
“没带钱袋,走不远。”
……
遂钰是在蜜饯的时候,才发现没带银子。
“这位公子,您是要还是不要。”小贩见遂钰站在摊前迟迟不出声,将头从铺中探出半颗,问道。
遂钰不好意思地笑笑:“出门太急没带钱袋,我下次再来买。”
小贩:“听您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听闻秀州正逢祭月典礼,想着来凑凑热闹。”太阳地底下晒得慌,遂钰挪到屋檐下,正好能看着小贩的脸。
小贩一听是来赶祭月典礼的,连忙从果脯袋中抓了把果子,塞进遂钰手中:“好日子总不能叫公子空手而归。”
“实在不必€€€€”遂钰婉拒,将果脯放回原处,好在垫着油纸,倒进袋中也方便。
“月神说过,远方的客人来了,必定得拿出好酒好肉招待,着果脯虽不贵,却也是心意。”小贩道。
遂钰:“每个秀州人都信奉月神吗。”
“自然。”小贩理所应当道,仿佛不信月神者,根本不会出现在秀州地界。
略显苍老的脸中,浮现出痴迷与向往,他摊开手掌,双手做了个微微向上抬的手势,祈祷道:“如今的风调雨顺,皆是宗祠所赐,自此家宅安宁,平安顺遂,而延续千年的知识,亦是月神娘娘的缘故。”
大都也有传统,但那种态度,与眼前的小贩天壤之别。
前者是因对未来充满希冀而祈愿,而小贩的态度虽虔诚,却看不到心中怀有信仰的安宁。
正如国寺方丈那般,得道高僧悠然隐于山林,也有入世尝遍百苦,勘破世间道义礼法。
强烈的违和令遂钰强忍不适借口离开,融入人群前,小贩在身后叫了好几遍,甚至引起周围人的注意,他们将目光聚焦在遂钰身上,不知远离街道多久,这份微妙的心情才逐渐恢复平静。
遂钰比萧韫预计的时间,回来得还要早些。
“客栈风景不赖。”遂钰评价。
萧韫问:“朕以为爱卿得晚膳前才肯露面。”
遂钰淡定道:“没有带钱袋。”
这不是大都,高档些的酒楼都认得他南荣遂钰是谁,每月也有宫里的人出来替他付钱。
看来以后得习惯带着钱袋出门,也不是每次都会有人跟在身旁善后。
朝廷的奏折也送到了,装在三个匣子中快马加鞭,为了节省重量,每道奏折都只用一张轻薄的纸书写,装进信封中,方便皇帝批阅。
各州州府的请安折子是大多数,一两句问候,无关紧要的汇报,随时向潮景帝证明:陛下,臣还活着。
“秀州人对月神十分崇拜,我说我没带钱,他竟然想直接将食物白送。”遂钰说:“大都富豪遍地,也没见几个人能如此心善。”
“或许是秀洲地界本身善良。”萧韫头也不抬,朱笔御批,在秀州州府送来的请安折子中,回了个朕安好。
遂钰自然也瞧见秀州二字,凑到萧韫身旁,用肩膀碰了碰对方,纳罕道:“秀州州府管不住秀州,臣原先觉得他是个窝囊废。”
“现在看来,此人管不住秀州,却能代朝廷与宗祠保持平衡,倒也还算是个人才。”
萧韫笔尖微顿,忽而抬起,笔锋滚落墨渍,眼见着这张纸是写废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看来带你出门,倒是个正确的选择。”
作者有话说:
从这章之后的每个情节(到完结),可能会有点炸裂……各个角度全方面的炸裂,因为不能剧透,所以嗯……希望大家斟酌着看……
第92章
身居庙堂,难以领略民间疾苦,萧韫认为,成君者必定自最底层而来,并非皇宫中苦读可得。
这话是聪妙皇后告诉他的。
如今,萧韫也将这句话送给遂钰。
遂钰打开奏折,觉得萧韫这话说得莫名其妙,连忙打住:“这话你还是留给你的皇子们吧。”
“朕是在教你,凡事脚踏实地为好,若一昧追求权力,只会离民心越来越远。”
离民心?
南荣王府是离民心近,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越得民心越受朝廷忌惮。
燕氏反其道行之,只听命于皇帝,凡事以维护皇室利益为重,方得盘踞一方,宗族百年兴旺。
别开玩笑了,狗听了都想笑。
遂钰心中如此想,却觉得此话出口,定少不了被萧韫责骂,于是忿忿咽肚里去,着手处理奏折。
萧韫看得出遂钰想说话,几欲脱口,却戛然而止,现在倒也学会暂避锋芒,不过该忤逆的还是忤逆,好事坏事一件都没干落下。
“秀州人杰地灵,是个好地方。”萧韫邀请:“饭后去夜市瞧瞧,听说这里的繁华不输大都。”
人杰?不至于吧,地倒是挺灵的。逛尽长街,路过三座神龛,神龛四周皆有人跪拜,虔心祈祷。
想必这月神极其灵验,人人供奉期盼得到神赐。
入夜,城中心的燃起篝火,客栈离繁华不远,嬉笑声从楼下传来,遂钰双手撑着窗台,支身向外探去。
身着秀州特色服饰的男女携手漫步,举着火把纷纷向篝火处聚集,似乎是什么仪式要开始了。
很快,身披孔雀羽毛制成的披风的少女,被几名青壮年用竹制的轿辇抬着,她双手交叠放在胸口。面部被涂抹红白相间的脂粉,天黑看不清表情。长发披肩,头顶着的饰物,将她的头颅压得不住向后仰。
“象牙。”遂钰认出冠顶状如月牙的装饰,乃极难得的象牙所作。
轿辇后还跟着十几名老妪,看得出,她们以少女为尊,每走两步,便做出遂钰白日见小贩祈祷月神时的手势。
整个过程既虔诚,又透露着说不清的诡异。
“他们要将她抬去哪?”遂钰问。
萧韫缓步来到遂钰身后,手掌按住他的后脊,隔着薄薄的皮肤,掌腹能感受到骨骼收缩弯曲的变化,脊骨是人体最脆弱的地方。
咽喉致命,即刻定生死。而往脊骨某处轻轻推入一针,比死更难受的,是半身不遂地活着。
“这,刺进去。”萧韫食指中指合拢,缓缓挪至骨骼衔接之处,提醒道:“上下一寸,皆可驭敌。”
遂钰身体微僵,随后很快放松,腰眼抵着火热,他将下巴放在手臂,垂着眼说:“真的能杀人吗,没见过。”
话音刚落,不知萧韫碰了哪个穴位,遂钰眼前顿时天旋地转,回过神,下身已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