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荣 第129章

遂钰今日还未与萧韫说几句话,想来萧韫应当也是有话要问自己,带着茶水走进里屋,萧韫秉烛研究堪舆图,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知道是遂钰,当即点了点桌前的糕点,道:“晚膳没用多少,多少再吃些垫垫肚子。”

“一定要现在拿下秀州吗。”遂钰问。

萧韫:“事已至此,没有退路。”

“玉罗绮对你说过的话,可以不必放在心上。”遂钰放下茶盏,淡道。

“徐仲辛死后大势已去,但追随他的人尚还在各地逃窜,六部之间配合,刑部与吏部已是心力交瘁,若现在处置秀州,即使有南荣军从旁协助,陛下找得出堪当大任之人吗。”

“百废待兴的秀州,宗祠根深蒂固,先锋军的目的也并非只是为了推翻宗祠。”

萧韫反问:“若朕便是因玉罗绮那话,一时意气行事,非要拿下秀州呢。”

“无论陛下是否意气行事,父王也已经将二哥派遣至陛下身边听命。”

“我只是……”

遂钰抿唇,在萧韫的注视下,蜷起双手,指腹摸索着绷带褶皱,缓慢道:“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场,有些紧张而已。”

这些天他一直在思索秀州开战,自己应当如何自处,是提剑,亦或不拖后腿而躲在某处。

“杀徐仲辛时倒胸有成竹。”

萧韫向遂钰招招手,遂钰下意识往前凑了点,突然意识到这样似乎很像在唤小狗,冷冷剐了萧韫一眼,不作声地向后挪。

潮景帝单手撑着下巴,记录行军路线的炭笔在手中转了圈,笔南荣臻留下的,锢在笔尾的铁环中,还刻着南荣二字。

这是军中统一为小旗以上配备的书写所用,倒叫萧韫回忆起那段,在南荣王手底下磕磕撞撞学本事的日子。

南荣王当年并不如现在好脾气,甚至比南荣臻更狂妄。

老南荣王由着手底下的孩子们争夺世子之位,南荣明徽最不要命,单骑深入敌营夺取主将首级,捉着头颅回去邀功寻赏,却被老南荣王赶去寸早不生,鸟不拉屎的蛮荒种了大半年的地。

后来那片土地,成为了绿洲,萧韫被南荣王带去巡视之时,已成为肥沃,用以百姓生活的草场。

南荣家的人,似乎对跑马有非一般的执着。

“当年朕从南荣王手底下出师,南荣王要求朕将敌方三名主将斩首。”

“明明南荣王也只是用一颗头颅,夺得鹿广郡世子之位。”

潮景帝遗憾道:“当年吃尽苦头,险些死在西洲人刀下。”

事到如今,萧韫已经没有什么要教给遂钰的了。或许只有经历一场血腥的屠戮,才能令遂钰摆脱太学的书卷气,摆脱前朝文臣毫无意义的阴谋算计,无谓的口舌之争。

但这些是否来得太快,根本不适合现在的南荣遂钰。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调遣的五千名南荣军将在后日抵达秀州,留给萧韫犹豫的时间不多,他必须尽快决定遂钰的去留。

遂钰没话找话主动询问:“攻打秀州或许艰难,但我们有胜算,对吗。”

“……”

萧韫答不出。

第109章

能在短时间内,集结五千人的兵力,这已经是寻常军营拍马难及,望其项背的速度,南荣王府负责边塞防卫,自然对进入大宸的细作多有追踪。

只是遂钰没想到,惯常自信的萧韫,竟然面露迟疑,这令他颇感意外。

“我们并没有穿过森林离开秀州,已经落于下风。宗祠封锁所有关卡,便只能带人硬闯。”

萧韫斟酌道:“先锋军既出自秀州守备,一场恶战。”

“不能再等等吗。”遂钰犹疑道。

等军中再调派更多人来,皇帝不是喜欢万事俱备吗,为何这般急促。

萧韫指尖放在秀州主城中心广场:“全程搜捕,天罗地网无处可逃,以宗祠祭祀的手段,定会立即行刑。”

民风淳朴喜好杀戮,谁会像大都里的反贼们,将皇帝关在殿中索要玉玺,博得个千古好名声。

他们本就善于操控人性,哪里需要名声。

或许还会痴心妄想,企图做整个大宸的主。

“距离秀州最近的江衡也不干净,任由秀州如此却不上报,可见当地州府无能。五千精锐中,分一千潜入江衡,直接夺下州府调派肃义军的兵符,届时,只要秀州城门一开,你便带着人往江衡去。”

遂钰:“你呢。”

“你自己一个人面对先锋军与宗祠,还有可疑的西洲刺客?”

刺客可险些要了你的命!

萧韫用见怪不怪的语气说:“这是最好的办法。”

至少手中尚有南荣王府所出四千精兵,若是其他营里训练的,萧韫要考虑的便是如何冲出去,而非顺势荡平宗祠。

“让我去江衡,是因为有我在,会成为陛下解决秀州隐患的绊脚石吗。”

有南荣臻在,南荣遂钰便不是最优选,而此言脱口,萧韫竟未有所解释,这令遂钰莫名觉得烦躁,声音也因此抬高了些。

“我说的对吗。”

“战场点兵,并非宫中宣旨,你会比南荣臻做得更好吗。”

遂钰坚持:“我是绊脚石,对吗。”

“这是两个问题。”萧韫面对遂钰的态度,抬眼古井无波地问道:“你要听哪个。”

遂钰:“我€€€€”

“你只是不甘心南荣臻带兵前来,自己就成了没用的那个。但事实证明,若是生死战场,带身经百战的将士更有把握。”

“明明我是御前的人,他人前来便顶替了我的位子。”

潮景帝似笑非笑,突然绷不住了,微抬下巴,慢条斯理道:“怎么还吃自家二哥的醋。”

“……”

遂钰冷道:“没有。”

“既然陛下如此决定,臣遵从便是。”

遂钰的大部分人格,是在萧韫手中逐渐长成,萧韫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即将拔腿离开的遂钰,捏住他的脸,将他脸颊肉挤了挤,饶有兴趣道:“怪不得这几日朕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自从离开大都,遂钰所作所为几乎可以算作千依百顺。

极少对皇帝摆脸子,说什么做什么都有商有量,好像真的像是个御前行走的稳重态度。

就像立太子,先是趁着宣旨,去东宫将太子刺了一刀,然后施施然带领仪驾回到前朝,再给皇帝送上出其不意。

这就是遂钰的行为,不合心意便要搞出些什么动静,非得见血或是逼迫,才觉得自己达到目的。

萧韫说:“说话得直抒胸臆,你这样不说人话,除了朕之外,所有人都会误解你的心意。”

“我是人,说的就是人话。”遂钰动手掐皇帝胳膊,不悦道:“松手!”

近日忙着逃命,忙着探查消息,忙着思量日后如何处置秀州,皇帝便也没得空故意惹遂钰生气,现在正是好时候,但看着遂钰受伤手,又忽然没那个心情了。

南荣遂钰伤痕累累,却全是他故意为之,目的性极强的流血,更易激起萧韫的愤怒,而并非怜悯。

明明能够好好坐下来商量,却必须用最极端的办法将人逼迫至悬崖。

换言之,遂钰极少有真正被外物入侵的时候。

深可见骨,必须用针缝合的伤,明明能够再度用它换些什么。

南荣遂钰的聪明,似乎总是在关键时刻掉链子,记不清自己的执着,忘了究竟一直以来坚持的目的。

所以……

“也就只有小聪明而已。”

遂钰勃然,什么小聪明?!

皇帝骂人骂得莫名其妙,尤其是什么聪不聪明,这根本与现在正在讨论的事毫无关联。

也真是奇了怪,潮景帝忽然又变得面目可憎起来,明明穿着普通农户的粗布衣裳,只要是人坐在那,露出一副轻蔑的表情,被注视者,便会立即觉得浑身不适,无名火自心头腾然而生。

“那么陛下有大智慧,不也在这被宗祠围困,着急想办法脱险吗。”遂钰脱口道。

萧韫也不恼,反倒觉得遂钰闹起来,才像是个真人,活人。

“疼吗。”他牵起遂钰的手,问道。

遂钰更觉皇帝莫名其妙,却也下意识回:“没什么,不会拖累你们的计划。”

“难不成以前喊疼都是假的?”

“不。”遂钰摇头,心想,不是假的。

宫里只有喊疼示弱,皇帝才会分些许心神给自己,皇宫那样龙潭虎穴的地方,唯有获得皇帝的宠爱,或是不俗的家世,才能完好地活下去。

现在他靠着皇帝,走出了那片四方的天地,却不知怎的,无论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父兄带给他的欣喜,也只是暂时的松快,只要他身上还是篆刻着萧韫的影子,他总会被各种人,推进名叫做朝堂的地方。

没人问他愿不愿意。

廉价的油灯蹿着黑烟,熏得眼睛疼,饶是萧韫这种行军吃过苦的,在宫中被伺候多年,也有些受不住了。

他将灯盏推远了点,昏黄带着烧焦的味道逐渐消散,与此同时,他也看不太清遂钰的脸了。

遂钰一直知道,除了玄极殿灯火通明外,没有哪个地方在黑夜恍如白昼。

因为萧韫是皇帝,他天生便能享用财富。但他不愿意告诉他,即便山林中躲藏艰难,甚至得忍受伤口的连绵不断的刺痛,但他的心情随风飘荡,犹如仰头可见的天高云阔。

“遂钰,要活着。”

什么?

遂钰愣了愣,以为自己听岔,一时没反应过来。

萧韫声音带着凉夜的潮湿,哀伤而又无奈:“活着才能在草原跑马。”

“鹿广郡……”

算了,萧韫话说一半觉得不吉利,于是拍拍遂钰的脸颊,说:“去睡吧。”

“你呢。”

“朕有要务交待南荣将军,你出去的时候将他叫来。”

两日后,五千多名南荣军整装待发,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已于南荣臻抵达秀州前陆续潜入城中各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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