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荣 第150章

其实这话本就是废话,六部忙得不可开交,早朝却又平静如水。并非只有潘家一户走商,千千万万的商人消息比大都还灵通,越靠近边境,所受影响越大。

就像是席老将军的死,瞒得住一人,瞒不住所有人。

遂钰声音平静,如一汪无波清泉,仰望天空缓缓道:“战争的大多是百姓遭殃,潘兄可知这两年我身边死了多少人。”

“打仗会死人。”

“不打仗也会死人。”

“我站在城门之上回头遥望整个鹿广郡,往前是西洲屡次派兵压境,夜深人静整座城都是黑的,唯有南荣王府彻底灯火通明。”

“这份黑暗是将士们用性命换来的,若不杀了敌人,敌人就会举起刀毫不犹豫地砍向大宸百姓。”

遂钰怕死,但更怕王府用血铸就的宁静被打破,所以拼了命地杀敌。

潘谓昙不知该说什么,他生在金银窝,活了十几年也没怎么出过大都,只能握住遂钰的手道:“我别的没有,钱足够。”

傍晚潘谓昙还没走,宫里来人请遂钰进宫。

上车的瞬间,遂钰踩着马凳身形微滞,面对此次回京的目的,突然顿悟了。

南荣明徽明明这么会做父亲,却总是表面装得极其独断。

知道自己留不住,所以试图使用皇帝的权威与情感幕后操纵。怪不得那么不待见萧韫,却仍旧允许他回大都受封。

潮景帝十二个时辰未曾阖眼,遂钰到的时候,萧韫正灌了口浓茶,这次苦得嗜茶之人也直皱眉。

“喝了睡得着吗。”遂钰从萧韫手中拿走茶盏,试探性地抿了口,正欲说什么,抬头却见萧韫斜靠在龙椅中睡着了。

他近日安心府中陪母亲,每日睡得饱,便独自去书架寻了本游记打发时间。

萧韫再度醒来,浑身酸痛大脑涨疼,抬眼见遂钰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专注地阅览着什么。书页轻薄,每翻动一页,烛火都能从中穿透,泛起橘红的光。

“不到半个时辰,够吗?”

遂钰轻声,目不转睛道:“陛下再多歇息会吧,听说没有朝臣需要接见。”

萧韫喉头滚动,本想说些什么,听遂钰又道:“浓茶饮多伤身,陛下还是有空歇息为好。”

拿起茶盏,其中已经被换成安神的酸枣仁,正好是适合入口的温度。萧韫一饮而尽,神志略微清明些许,说:“鲜国公主入宫不愿举行仪式,要求朝廷寻找替身代她,定做婚服的尺寸已经报给内务司了,正想着她的身量与你差不多,是想问。”

“好。”遂钰不假思索答应道。

他回得太快,令正在酝酿措辞的萧韫来不及反应。

遂钰放下游记,笑笑:“这不正是父王所愿吗,他走,我留下。”

“他同陛下说了不少我的事吧,也难为他强忍怒火,肯和你说这么多。”

公主两月后才抵达大都,这个时间足够遂钰休养,既然父王煞费苦心,他又为何急着拒绝。

和亲也是国事,臣子理应为国事分忧。

西洲内乱尚还不足以令大宸此刻变乱阵脚,但大宸的公主在洲楚。

“鲜国的长公主要来大宸和亲,大宸的公主去了洲楚,萧韫,你在害怕。”

皇帝向来表面装得若无其事,指望他自己说是不可能的,主动提及他才会表达一二。

果然,皇帝容颜疲倦,语气难掩悔意:“若阿稚及笄之刻便将她嫁出去,或可免去西洲和亲,但朕……只是想把她再在朕身边多留几年。”

“你想留的都没留住。”遂钰一字一句,指着自己,再指向西洲的朝向。

“聪妙皇后大概也不会料到你只会做皇帝吧。”

他无奈地笑笑,说:“就像南荣明徽好像也不怎么会做父亲一样。”

南荣王前往边境,朝中事务便由遂钰代表南荣王府处理一二,他得站在皇帝左右手,扶持皇帝平稳朝局,镇压此刻跳出来作乱的世家。

萧韫深呼吸,仿佛在用尽全力调动所剩不多的精神,说:“秀州已有结果,参与刺杀的势力许多,但幕后主使有一人你我都认识。”

遂钰:“谁?”

“太子。”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遂钰先是诧异,很快笑起来:“怪不得你要大殿下来王府,陛下是要转变心意,命王府全力辅助大殿下作储君吗。”

萧韫揉揉眉心,淡道:“他本就是太子。”

“从未变过。”

中秋佳节,鲜国使臣携公主白九荷入京和亲,南荣遂钰化妆成公主凤冠霞帔,在鲜国使臣的搀扶下,一步步走向潮景帝。

因只是小国公主,仪制并不允许朝臣观礼,只是从皇宫门口走到后宫寝殿而已。

凤冠是萧韫私心,事先并未告诉遂钰,只是冠上的顶珠被摘下来放在荷包之中,佩戴在腰间。

遂钰想到是自己屡次拒绝,想必萧韫大抵也不敢真让他佩戴顶珠,只是暗戳戳的用小心思,好歹顶珠也算是戴在身上了。

使臣使用极其别扭的大宸语说:“将军,谢、谢谢。”

“不客气。”

遂钰被盖头挡着什么都看不见,还想再说些什么时,使臣突然松手,他身边忽而换了个人。

皇帝轻盈的语调传来,柔声道:“朕牵着你。”

刹那,原本正常的心跳突然在某个时刻错漏一拍,排山倒海的局促席卷而来。

遂钰闭了闭眼,应道:“好。”

第129章

他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以这种方式走进皇宫,礼乐丝竹之下,他被萧韫握着手一步步向前,在这行过无数次的长街,竟是第一次觉得通向后宫的路如此漫长。

世上与公主相似身形的人又何止他一个,尽管是以辅佐陛下而留下,遂钰却觉得答应父王养伤也只是借口。

南荣明徽会不知和亲作替身这件事漏洞百出吗,那么聪明的人,真正足以利用的只有最纯粹的感情。

遂钰愿意,皇帝心动,这事便成了大半。

鲜国公主被封贵妃,入住舒荷殿,舒荷殿距离董贵妃的住处不过百步。

董贵妃宫门紧闭,却在仪仗经过殿前时,门缝悄然推开一丝缝隙,贵妃冷漠地遥望那两道红色身影,说:“当年本宫进宫,也只是从小门入。鲜国不过一介小国,却能如此声势显赫地嫁入宫中。”

“娘娘,我们回去吧。”侍女劝道。

“本宫从未奢求过陛下真心,自然也没有多少情谊给他,或许有……但他是皇帝,南荣遂钰赌得起,是因为他能离开后宫。”

不被抓住的风筝线才最自由,而折了骨架的羽翼,连心一并斩断才好过活。

……

并非民间嫁娶,自然也没有什么宾客宴席可招待,皇帝与贵妃一道进舒荷殿便是。

殿内宫人都是从鲜国带来的公主的贴身侍婢,年长的那个对着众人叽里咕噜地说了句鲜国语,宫女们便悉数从侧门退去。

遂钰对异国语好奇,不禁脚步微顿原地停了下,萧韫询问:“怎么了。”

“听不懂。”遂钰说。

萧韫:“盖头重不重。”

“冠有点。”

“那卸下来。”

皇帝正欲动手帮遂钰解开盖头,谁知遂钰比他更快,抓住一角唰地扯掉,连带着冠也歪到耳根,紧抓着头皮固定凤尾的卡扣牢牢抓住头皮€€€€

刺痛令遂钰短暂说不出话,浑身紧绷捂着脖颈不敢卸力。

萧韫哭笑不得,等遂钰呼吸倒腾清楚,这才不紧不慢动手,仔细将发饰一根根拆开放进首饰匣,遂钰趴在床边,脸埋在臂弯处只露出一双憋痛憋得通红的眼睛。

“晨起戴的时候,三四个嬷嬷在你头顶摆弄了三个时辰,岂是瞬间能拔下来的。”

哪里是晨起,分明一夜未眠!

头顶“千钧”重量逐渐卸下,遂钰终于缓口气说:“我想睡会,嬷嬷偏说东倒西歪梳不好头,三个时辰一动不动,葛桐在旁边都不知道打了多少次瞌睡。”

“顶珠呢。”萧韫将托盘放在膝盖上,清点着钗环数量,大大小小九十九枚,也的确辛苦骠骑将军了,随口问道。

“荷包里。”

遂钰转而又道:“皇后顶珠总共也就那么几枚,大多都在中宫皇后那,近年东海产出也不好,好几年没进贡可制顶珠之物了,这枚又是哪里来的?”

“先皇后临终前留给朕的遗物,也是最后一枚。”

遂钰从荷包中掏出顶珠,将其放在眼前打量。这枚比上次那个颜色更好,也更大。他之前也接手过中宫典仪,皇后冠冕上的那些珠子,加起来都没这颗璀璨。

萧韫:“萧骋喜欢宝石,母后便送他了半个手掌大的湖蓝色宝石,日后定亲做聘礼用。”

他比划了下大小,笑道:“这颗珍珠就归我了。”

前朝拥有颇多珍宝,那是因不遗余力与枉顾百姓性命地开采,到了萧韫这便完全禁止,不再沿用奢靡旧政。

“更多的,朕已经没有了。”萧韫喉头滚动,本想继续说什么,却发觉遂钰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你有很多。”遂钰攥着顶珠,柔软道:“小时候有视若亲生的母后,倾囊相授的师父,挥洒才情谋略的战场,珍稀兄弟之谊的弟弟,大宸万里疆土皆在手中。”

“萧韫,你已经比许多人都幸福了。”

聪妙皇后对萧韫影响过深,这对萧韫来说不是件好事,他总会想起至亲离自己而去的阴霾,并不善于向前走,没能释然当初,也从未放过自己。

伤痛教给他们彼此学会如何去爱,可……这对萧韫来说真的完全正确吗。

遂钰仿佛初次认识眼前这个男人,想说些什么却觉得什么都不必言明,因为萧韫都知晓,只是根本没有力气去做。

“留在朕身边,别走了。”萧韫俯身拥抱遂钰,将他从繁重的婚服中拖出来,双臂逐渐收紧,似乎欲将遂钰嵌入骨血。

“别走了,遂钰。”

孤家寡人的滋味没有人比潮景帝更懂,先帝也曾短暂地给予过萧韫父爱,后来就算没有父皇,萧韫也有先皇后悉心呵护。

萧骋少年张扬,如今却蛰伏隐没大都数年,见皇兄坐稳皇位才肯露面。

席老将军善训马,萧韫驯马之术老将军也功不可没。那年冬日大雪,萧韫跟随老将军一道埋伏山中,当时几近粮绝,老将军将最后一块饼塞到他手里,唯恐他走不出雪地。

并非因他是皇子,是皇后与王爷托付的殿下,席老将军只是不想晚辈受苦挨饿,像所有宽厚的长辈那般,悉心在南荣王上阵之期教导。

萧韫不敢哭,也哭不出来,眼泪留在前朝大火焚尽的玄极殿,心中再多的落寞与悲伤通通化作扎心的刺,一根根装进心脏,那个地方很快会被填满。

星也河承载着所有人的故事,却独独装不下他一个,皇帝生在皇城,死在寝陵。

不知过了多久,萧韫才逐渐平复,同时殿外响起陶五陈的声音。

“陛下,公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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