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羽衣:“景€€王似乎对南荣王意见颇多。”
“这可是你说的。”萧骋抚掌,起身缓步走近燕羽衣,再向前一步便不再是安全距离,慢条斯理道:“燕将军,可别死在皇城。”
燕羽衣泰然自若,道:“区区西凉。”
“区区西凉打得洲楚皇室后继无人,燕氏全族覆灭?”
燕羽衣:“……”
两日后,天将明。
战线在蜿蜒火光中被无限拉长,成为不可突破的坚实壁垒,西凉人从城北鱼贯而出,不知是听谁说,城外有接应的部队,已经撕扯开一条足以令所有人逃离的口子。
南荣军严阵以待,为了不被逃窜的西凉人察觉,大部分西凉贵族携财物彻底出逃前,路遇零散一概放过。
西洲特有的两权鼎立,势必影响传统无法彻底融合,就连皇都,也都是西凉人住一头,洲楚聚集一端。
以近千米的环形广场分割作界,明明在他国看来,西凉与洲楚并无区别,上了战场,杀的都是西洲人。
“燕羽衣不让我们进城,是怕大宸提前战局皇都吞噬朝廷,可我们已经有景€€王在西洲。”
“又需要什么兵马呢。”
咻€€€€
皇都内的黑夜,上空突然绽开一朵绯红烟火。
按照与燕羽衣的约定,洲楚发动总攻之际,侧锋由南荣军做支应,遂钰不知燕羽衣为何这般麻烦,但从双方交流中,偏偏绕过了皇宫。
燕羽衣是想自己攻入皇宫,可他为什么不杀贵族,像是寻找什么东西,如今没有眉目并未得手。
这是西洲内部事宜,遂钰懒得插手,景€€王有诸多计较他也不在乎,只是唯有一点,从景€€王手中拿走有关西凉勾结大宸世家的证据,送回大都为王府平反。
火光吞噬皇都,焚烧的气味令人窒息,贵族们终于尖叫着不顾一切地狼狈逃窜。
遂钰策马冲下山坡,越过树林,软剑寒锋毕露,手起落间剑尾扬起珍珠般大的血花,贵族惨叫一声气息尽失。
“救命!!!”
“杀人!杀人了啊啊啊啊啊!”
男人用力调转车头企图从偏道逃跑,转瞬间,却见更多兵马自黑暗中突围。
计划是燕羽衣制定,亦由燕羽衣施行,遂钰得到的密函是€€€€
得见西洲之众,杀无赦。
遂钰曾以为萧韫已经是孤家寡人,却觉得如今天下又有一人选择孤独。明明燕羽衣不必将所有重担揽于己身,却为着令旁观者匪夷所思的忠诚,不惜付出百倍代价。
燕氏风光无限,却比南荣王府覆灭得更快。
“图什么呢。”遂钰轻叹,掌心利落拂过西洲人的咽喉,飞身重新上马,脚蹬微震,战马化作利箭重新融入混乱的人群。
血液混迹着尘土,扬起,落下,来不及流动便被车辙碾压,不同材质的鞋底,乃至于赤脚泥泞。
人生于天地,长于自然,最终魂魄深埋地底,尸身化作泥土。
遂钰能够感受到自己蓬勃跳动的心脏,以及他人热血在手掌流逝后的冰凉。扪心自问,他不可能像燕羽衣这般果断,他做不了燕羽衣,而燕羽衣最终又想去向何处呢。
辅佐新帝左右?还是回到那个享誉天下的燕氏。
两军在城中交汇,就在那个代表洲楚与西凉交接的广场,燕羽衣携兵马浴血而来,战甲每一寸皆被鲜血浸染,饱含着肃杀的军队,带着令人难以言喻的沉寂气息。
这是遂钰时多年,第二次与燕羽衣碰面。
燕羽衣眼中全无当初可见的意气风发,那般明锐的人,现在浑然一身冷冽,细长的刀疤从他的眉梢垂直向下,连接天然上翘的唇角。
似是含着笑,又好像笑容在某个时刻被完全割裂。
“你……”遂钰欲言,却发现自己好像没什么可说的。
燕羽衣不需要他安慰,此人远比他更坚不可摧。
燕羽衣倒是友好地冲面前的南荣遂钰点点头,他抬臂向身后的亲卫示意,大军停止前进,而后双腿微夹马肚,马蹄哒哒向前走了几步。
“好久不见,鹿广郡的小王爷。”
遂钰失笑,说:“你不也是小将军吗。”
他们之间年纪相仿,只是从未留意过究竟谁更年长。
“一个王,一个定国将军,护不住族亲,不也很好笑吗。”燕羽衣自嘲道。
“还记得当年有人说过我们是双壁,现在大约称作残垣断壁才更恰当。”
遂钰忍俊不禁,此等岌岌可危的战场,燕羽衣却闲心雅志自嘲,倒是他先前多想,燕羽衣根本用不着安慰。
燕羽衣的目光越过遂钰肩头,落在乌泱泱的南荣大军处,淡道:“御前行走并未你乡,现在……挺好的。”
紧接着,他从随身行囊掏出牛皮信筒,随手抛给遂钰,道:“里边有你想要的东西。”
“属于南荣王府的差事已经完成,带着你的亲兵离开。”
遂钰:“剩下的人呢。”
“剩下的南荣军由景€€王接手,处理后续事宜。”
遂钰阴阳怪气地发出哦的声音:“现在是景€€王做主。”
两人虽说同病相怜,但着实也没有亲密到互诉衷肠的关系。此话既出,燕羽衣表情变了又变,抓着缰绳的手收紧,最终也没说什么,铁青着脸生硬道:“请吧,王爷。”
南荣步栖与景€€王交涉,景€€王却将人挡在门外不见,南荣军的武力倒一概收下。没提送萧稚回大都,更未透露后续事宜,总归萧稚身上留着萧氏皇族的血脉,又有萧韫的关系,萧骋大约也不会真害死族亲。
若当年仍在大都做御前行走,遂钰觉得自己应该会再次使用什么法子,强迫皇帝做出选择。但如今作为南荣王,肩头扛着许多人的命运,行差踏错半步深渊,不得已竟也成为张嘴闭口挂在唇边的措辞。
萧骋铁了心不想南荣王府涉足西洲,他防什么,遂钰清楚,燕羽衣也明白,于是遂钰用试探性的语气说:“若有困难,燕将军不如另选他人。”
“选你?”燕羽衣反问,倒映着火光的眼眸缓慢浮起半缕不屑。
“希望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燕氏和南荣王府永远做不了朋友,势必势如水火,倘若还有见面的机会,那边只能是生死战场。
燕羽衣无法否认,南荣遂钰率领南荣军攻打城池的速度,比他料想中的快几倍。南荣王府领兵作战的风格焕然一新,南荣明徽打仗的那套,燕羽衣研究并针对多年,自小便有人告诉他,南荣明徽不可战胜,你生来便是为了打败南荣王府而存在。
“从我出生起,族亲便耳提面命,说南荣明徽是我永远的敌人。”
“他是个真正的战士。”
“站在同样保家卫国的战士的角度,他是我所敬佩的长辈。”
燕羽衣从怀中掏出素色锦囊,郑重道:“西洲之中,洲楚地界盛开着一种名叫‘羽笛’的花,状如羽翼,烘干后薄如蝉翼,风一吹便能飞得格外远,像是天神降临世间,携带着人的魂魄通往极乐。”
赠尔羽笛,以托哀思。
“谢谢。”接过锦囊,遂钰调转马头示意,南荣军很快让出条十几米的宽阔道路出来。
燕羽衣不再停留,策马带队朝着皇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马蹄扬起飞尘,地面震荡,燕羽衣好似一把穿云破雾的利箭,坚定而决绝。
锦囊内的羽笛花用绸缎保护得很好,甚至还沾染着未消散的,燕羽衣的温度。春日不是羽笛盛开的季节,不知燕羽衣哪里得来的新鲜羽笛。
大约是怕花凋谢得太快,根部甚至仔细做了保湿处理。
“希望你能得到你想要的。”遂钰轻声,旋即紧握信筒,对身后始终未发一言的越青说:“越青,我们回家了。”
王府按照景€€王的吩咐,为他留下大量兵马傍身善后,抵达鹿广郡,回府复命萧季沉那日,遂钰又收到了两车账目。
分别记录着朝中世家与西洲生意往来,特别标注了秀州宗族如何利用武力控制百姓族亲,以及蒙蔽朝廷视听等的罪行。
萧季沉感叹:“景€€王居然连这些都挖了出来,难不成真将西凉朝堂翻了个底朝天?”
“不是他要做。”遂钰扶起一卷,淡道:“是燕羽衣不得不这么做。”
景€€王向来对王府忌惮,若非萧韫重视,恐怕他先下手的便是王府,顺水推舟将南荣王府解决,收回几十万大军的兵权,何乐而不为呢。
他给的消息,无非是什么口供,或是别的轻而易举容易被推翻之物。这些东西在案堂上,仔细追究来源,真实性根本站不住脚。
但燕羽衣送来的这些东西不同,时间地点,货物详情记载鱼鳞册子样样不少,需要什么便能从检索中立刻查阅。
洲楚仍需缓冲之机,西凉只是被打败,并非战胜。
“我们要回家了。”萧季沉拍拍遂钰肩膀。
“大都呢。”就算回鹿广郡,遂钰也无暇去问大都怎样,战损伤亡,将士们的抚恤金,处处都是善后。他扎进营里脚不沾地,复命大都的书信也都是萧季沉在管理。
萧季沉勾唇,笑道:“鲜国大捷,父皇也要回来了。”
“过不了多久,鲜国便作鲜州,归入我大宸版图。”
第147章
临行前,南荣王府族人的葬礼如期举行。
按理说未被赦免的罪臣,并不被允许从停尸间拉出来埋葬,遂钰不知此行离开鹿广郡,还有多久才能回到故乡。
又或者在大都定居,不再抵达鹿广郡。
这里或许是他一时的美梦摇篮,如今梦醒,便不该做那等无谓的妄想。
为避口舌一切从,南荣步栖哭得伤心,几次险些哭晕,遂钰学着母亲的样子伏在床头安慰。
如今他竟也做了前人之事,却无人再来安慰他自己了。
无论世事如何变迁,星也河滚滚洪流从不停歇,每日都是新的河水,新的晨曦,周而复始,更迭不待。
王府族人排着队,根据姓名笔画下葬,就算是王爷也不例外。遂钰听到远处传来啜泣,声音不大,却惹得许多强行忍耐心情的士兵们闷头哭起来。
“南荣臻还活着,南荣绘也在,南荣王府便不算真正被击败。”遂钰手捧骨灰坛,偏头对萧季沉道。
萧季沉:“不哭么,现在哭不算丢人。”
“哭。”遂钰垂眼,哭给谁看?
眼泪留给身边至亲之人,如今父亲母亲便在怀中抱着,被将士们簇拥下,他哪敢掉一滴泪。
并不被众望所归的人,蓦然踏上兄长曾经走过的道路,除非比他做得更好,否则很难服众。
信任并非朝夕可养成,遂钰深知自己现在不过是消耗上一任南荣王所遗留的信任,若想真正培养属于自己的军队……
思及此,他掀起眼皮,目光悄无声息落在萧季沉身上。
作为未来新君,萧季沉会允许南荣王府重现荣光吗。
萧季沉看似仁慈,实则是个比萧鹤辞更冷酷的人。因为冷漠,对感情保持敬而远之,所以无论谁举起刀砍向他,他那不存在的软肋都只会化作坚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