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里不知从何处钻出来一只灰色的老鼠,吱吱叫着跑到药丸旁,啃噬掉了黑色那颗。
见状,宿怀€€笑了一声,甚至饶有兴致地数起了数。
“五,四,三,二……一,砰€€€€”
话音刚落,灰毛小鼠在地上转了几圈,“€€叽”一声倒了地,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着死去,一切不过只在须臾。
“可惜。”宿怀€€轻声道,视线落到那颗红色药丸之上。
荷花酥刚入口,他便知道被人下了药,赶在药效发作之前回内室做了这手准备。
两颗药丸,一颗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另一颗是加了致幻草的迷药。
一生一死,他原想看看秦鹏煊那个蠢货是什么德性再对症下药。
至于软筋散的解法,宿怀€€压根没想解。
他知道李长甫心思不正,这些天一直在京城各官员家行走,想为自己傍一个靠山,但宿怀€€确实没想到他那好姨父竟能想出来把外甥送给男人当小妾的昏招,着实让他开了眼界。
不过招是昏招,却送给了他一个便宜行事的路子,若是能借此机会进到武康伯府€€€€
可惜……
宿怀€€又看了一眼地上仅余的药丸,转身向床榻走去。
脱掉外衣,里边挂着一块腰牌,临走之前那美人灯一般的小世子硬从自己身上取下来递给他的,并那些银票一起。
巴掌大小,金丝楠木质地,上刻云纹朝日,下雕福寿如意,端的是富贵无边。
容棠,这颗从未入过他棋盘的棋子,成了今晚唯一一个变数。
一步三咳的病秧子,心血来潮想来青楼开开眼界?
救他?
世上哪有这样巧合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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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棠这次回去便又昏了三天,醒过来的时候屋外天色刚擦黑,伺候在旁的是双福的弟弟双寿,见他醒了便端了碗黑乎乎的汤药过来:“少爷,大夫叮嘱您醒了就该喝安神药。”
“双福呢?”容棠问。
双寿视线躲闪,只把药往他身前递,容棠蹙了眉,勉力坐起来:“被夫人叫走了?”
“少爷,您还是先喝药吧。”双寿道。
容棠心下不悦,接过药碗,仰头一口气灌了下去,音色都被苦哑了些许,又问:“双福呢?”
结果双寿“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少爷,您身子不爽,需要静养,下人的事怎敢劳您费心。”
容棠突然有些气恼,也说不清是气自己这三天两头就倒的身子,还是气万恶的封建主义森严的阶级划分让人连句话都说不好。
“行,你歇着,我自己去找。”容棠挣扎着下床,脚刚落地就一阵虚软,双寿赶忙起身扶了过来。
容棠冷眼扫了他一眼:“带我去见夫人。”
“少爷……”
“带我去!”容棠沉了声,不得不拿出主子的气势压他。
正说话间,屋外传来一道女人的声音:“棠儿醒了?可喝了药?”
容棠快步走到门口:“娘。”
王妃而今还不到四十岁,权贵人家当家主母,便是在家中也满头珠翠自成风华,眉眼间氲着管家多年的凌厉稳重,却在看见容棠的瞬间柔和了下来,眼眶微热,急速走过来拉着容棠边往床边去。
“怎的起来了,外边风这般大,也不知道劝着少爷。”王妃视线往旁边扫了一下,瞟到双寿身上。
容棠轻声唤了一句:“娘。”
他前两辈子为了救男主救天下,所行所为桩桩件件问心无愧,唯独忘了这世上总有母亲心疼子女。
王秀玉两世都因意外死去,容棠却一心扑在男主身上,连这全心全意把他当儿子看的娘亲也没救下来。
所以那晚他跟宿怀€€说的话里,的确存了几分真实。
这辈子任务多半也完不成,但他死后,这方世界至少还能存在五六年,若是王妃能活到那时候,希望到时候宿怀€€能对她好一点。
王妃回神,眼看着容棠上了床掖好被子才屏退下人,坐在床头,半是责备半是劝诫地说:“娘知你赤子之心生性纯善,但有时候对下人太好了些,他们心就会野,照顾主子也不尽心。”
容棠又叹了口气,“双福双寿对我很尽心。”
王妃嗔怨着看了他一眼,容棠顺势道:“娘,双福他……”
王妃止住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双福双寿是长公主送来的人,我不能打骂责罚,可娘心里实在有气。从小伺候在身边,明知你什么身体,怎么还能带你去风月楼那种肮脏地方……”
容棠:“是我自己要去的。”
“你常年待在家中自幼没出过门,怎么会知道风月楼?想也是小厮在外面鬼混回来嘴上不干净叫你听了去!”王妃气道。
容棠一阵无奈,心道容峥倒还算聪明,全府上下竟没一个人知道自己是跟他一起去的青楼。
不过这样也好,省掉许多麻烦。
容棠瞧见王妃正在气头上,小声压抑着咳了两下,王秀玉立马卸了脾气,满脸只剩下心疼:“我儿……”
容棠有气无力地抬手,按在王妃手背上:“娘,真的是我自己要去的。”
王秀玉蹙眉:“你怎么会想着去那种地方?”
容棠道:“我心上人在那里。”
王秀玉一愣神,屋子里霎时寂静,头顶似有一道极轻的响动,容棠还没来得及起疑,便听见王妃强自镇定地轻声问:“是哪位姑娘?接过多少恩客,若你实在喜欢,娘去帮你€€€€”
“不是姑娘。”容棠道。
王妃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望向容棠的眼神一下变得很复杂,挣扎片刻,最终还是输给了拳拳母爱:“小倌也没什么,并非见不得人。只是外面不安全,娘实在不放心你出去见人家,我替你将人赎回来养在你院子里可好?”
屋顶又是一道轻响,容棠下意识抬头,转而听见一声猫叫。
他被这道动静打乱了情绪,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心里竟有点酸涩。
王秀玉名门贵女,嫁给容明乔的时候他还不是宁宣王,生原主那年难产落了病,想尽办法才保了个母子平安,却伤了根基,再也无法生育。好在有家世撑着,这么多年才不至于被侧室压到头上。
原主不是一生下来就傻的,最开始只是体弱多病,到了九岁那年,恰逢大虞变故,不知看见了什么夜夜发噩梦,高烧三天不退,之后再醒过来便成了个痴傻儿。
辛辛苦苦护了这么多年好容易长大,又终于不傻了,说是王秀玉的眼珠子也不为过,别说看上了一个青楼小倌,他便是想要皇宫里的凤子龙孙,王秀玉怕是都能磕到凤栖宫前求皇后垂怜。
溺爱得不行。
容棠觉得这样不好,但他想要宿怀€€光明正大地进王府,便不得不先铺几层台阶吓一吓王秀玉。
他默默垂眼,抿了抿唇,手指不动声色地攥了攥被单,神情很是失落。
王秀玉突然有些惶恐,顾不得主母风范,慌了神地道:“棠儿你别恼,看上谁跟娘说就好,娘一定想办法替你弄进家里,千万不可忧思,伤了身体。”
眼见王秀玉眼眶都要红了,容棠意识到这剂药下的差不多,可以收了。
他摇摇头,抬眸看向王秀玉,轻声道:“都不是。”
“那你……”
“是兵部侍郎李长甫李大人家的表外甥,宿怀€€。”容棠说。
王秀玉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后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兵部侍郎不过正四品官职,李长甫这人她没听说过,想来应该是刚升迁上来的小官。又是一个表外甥,真进了王府的门算是他李家先祖烧高香,断没有不应的可能。
王秀玉提起帕子擦了擦眼角,语调含怨:“你吓死为娘了,是清白人家就好,娘帮你下聘纳回家便是。只不过你说是去风月楼寻的那李家公子,只怕日后也不是个安分的,娘怕你受委屈。”
“不是李家公子,”容棠认真道,“他叫宿怀€€。”
“好,宿家公子。”王秀玉从善如流,“但我从没听你说过这个名字,是怎么认识的?”
容棠心说,也不是宿家公子,人家是大虞皇子,未来的皇帝,但王秀玉话问到这了,他得赶紧接着。
“娘亲可记得早些年在祖母家对面的显国公府?”
王秀玉神色微变,下意识往屏风外看了一眼,回声道:“怎么说?”
容棠:“李长甫是显国公家远亲,宿怀€€也是一样,小时候儿子在祖母那住过一段时间,恰好看见家道中落来投奔亲戚的宿怀€€。幼时只觉得他好看、有才华,比我年纪还小,却要聪明许多,儿子心里羡慕。”
容棠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很是感伤,王秀玉心下一酸,捏了捏他手。
容棠轻轻笑了一下:“后来听闻国公府遭遇……,儿子发现自己第一个想到的是他。”
“他本就是家道中落才远赴京城投奔亲人,那般灾祸下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下去,我原想求母亲替我将他接来家中。”容棠不自觉紧了眉头,“可那段日子我做了好久梦魇,等醒过来就几乎什么都忘了,直到前些时日才意外得知他跟当时同在京城的李大人一起回了蜀地。”
容棠体虚,很少能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又说到小时候,王秀玉早就涕泪涟涟,方才那点提起禁忌的担忧也消散了。
她心疼地说:“怪不得前段时间听你院里春梅说,你常常念叨蜀地。”
容棠有些讶异,没想到还有这助攻,但他面上不显,道:“我是想接他回来。李大人或许是个好官,可他家毕竟人丁兴旺,蜀地又难种植,不比江南富庶,更没有京城显贵,平白养一个失去父母怙恃的孩子,我总担心他受委屈。”
顿了顿,他低声道:“儿子见不得他受委屈。”
王秀玉一颗心都快疼化了,她万万没想到自家儿子竟是个痴情种。
这还没完,容棠又说:“我身体不好,听说他回了京城,原只想着远远看看他,知道他安好便可,所以偷偷派了人跟踪,每日定时跟我说他的行踪。我出不了门,只听他过得好,行经过哪些地方,便当我也去了,日后若是……,也不算太遗憾,咳咳€€€€”
王秀玉赶忙给他倒了杯热茶,哑声道:“棠儿不必再说,娘帮你求过来便是。”
“不行,我得说完。”容棠用热茶压了压,道:“他品行端正,并不是那种会轻易出入青楼的人,娘亲是世界上最疼我的人,我不愿让您误会他。”
容棠:“我是当天下午才得到的消息,李长甫再入京城,满脑子钻营算计,为了给自己谋一个好出路,竟不惜将亲外甥也搭了进去。甚至命人给他下药,趁虚而入将人抬去了青楼想要赠与给某位钟鸣鼎食之家的少爷!幸好、幸好儿子去的及时,才没让他诡计得逞。”
容棠气恼至极,脸色涨得通红,旋即又变得苍白,说话间情绪黯然:“也是,远方外甥罢了,早就出了五服,说不准身上还留了多少相近的血。只恨我痴傻多年,没来得及尽早将他接入府中。”
王秀玉情绪随着容棠讲述波动,到这时候也是一面哭一面心疼,还带着点气恼。
倒不是难过宿怀€€遭遇,而是心疼亲儿子这样心心念念情绪起伏,恼也是恼李长甫胸无点墨蠢笨如猪,这点铺路垫脚的石头,若是真想要,单凭棠儿这么在意他家那个外甥,只要容棠开口,她还能不想办法替他周旋二三?
倒是平白劳累得容棠奔波劳碌,甚至晕倒在青楼,简直可恨!
王秀玉缓了缓神,安慰道:“娘替你做主,将人带回来,以后你好好护着人家,定不会再让人受委屈。”
谁料容棠闻言却摇了摇头,神情落寞:“我护不了。”
王秀玉微微怔住,容棠道:“只有王府才能护得住他。”
王秀玉意识到什么,神情慌张,张嘴想要说话,容棠却径直打断了她,说了太久的话唇色愈加苍白,更是一副病入膏肓的样子,任谁来看都知道这人活不久了。
容棠声音很轻:“我想给他一个名分。”
“棠儿€€€€”
“娘您听我说。”容棠道,“我知道我身体什么样子,也清楚家里一直想给我寻门亲事冲冲喜,但我如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