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棠犹豫了一下,问这明明一餐也没吃过,但看起来特别懂行的探花郎:“所以咱们这一餐,大概需要多少钱?”
柯鸿雪伸出一根手指头晃了晃。
容棠:“一百两?”
柯鸿雪摇头。
容棠惊了:“一千两?”
柯鸿雪笑得跟狐狸似的:“三楼的雅间,起步消费一百金。更别提这临仙居风景独好,蜀道阁开业几天,这间包厢就空了几天,直到今晚世子爷世子妃驾临,下官才有机会上来感受一下呢。”
容棠最开始震惊于他脱口而出的价格,愣了片刻,还没待消化完自家崽崽这惊人的商业头脑,转瞬就意识到柯鸿雪话中另存的含义。
他皱了皱眉,给自己倒了杯茶,顺手将茶壶放在了宿怀€€面前,挡住了探花郎不加掩饰频频打量的探究目光,沉声道:“既是难得,柯少傅便该跟你这位学兄好好享受一番。”
柯鸿雪是个聪明人,哪怕容棠活了三辈子也不能否认,这位看起来相当不靠谱、不着调,明明一身治国本领,偏偏日日遛鸟赏花、招猫逗狗的柯少傅是个相当聪明的人。
他这一番话虽未点明,其中暗藏的含义却并不少。
容棠便清楚,方才在楼下他提出的拼桌并非心血来潮。
他分明怀疑起了宿怀€€的身份背景。
柯鸿雪眉梢微动,一双桃花眼藏不住的笑,碧玉折扇展开,往上抬了抬,遮住半张脸,故作亲密地朝沐景序的方位蹭了蹭,看似小声其实一个字也不落地说:“学兄你看,成了亲喝了合卺酒的夫妻就是不一样,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世子爷就这般护着世子妃,生怕我把他吃了。”
沐景序冷面冷心冷声,伸出一根食指将柯鸿雪连人带扇子推开了几寸:“眼馋自己娶一个去。”
柯鸿雪“唰”地一下将折扇合上,捞过容棠已经点好的菜单,随口念了几道菜名报给小二,转眼笑着跟沐景序说:“那好的呀,今年端午我去给老师拜节的时候就求他将学兄许配给我。”
宿怀€€一直都没什么动作,这时候听到这句话却不知怎地,下意识抬眸看了看对面坐着的两个人。
容棠没忍住,没好气地道:“别听他胡说,半座风月楼的姑娘都是他红粉知己,他能成亲才是怪事。”
宿怀€€眉梢一挑,还没待说话,柯鸿雪就笑问:“世子爷打听过下官?”
容棠暗暗翻了个白眼,心说我还要打听?我第一次去风月楼可不就是您拉着去的吗?
点了六个姑娘,陪坐在一侧,唱曲跳舞打马吊,欢声笑语的好不热闹,抓到谁的手都要问一句可有心上人,愿不愿意跟他回柯府。
若不是柯太傅德高望重家教森严,天知道这皇城跟下如今会多出多少位柯家曾孙。
嘴上却道:“柯少傅风流满皇都,半座城的名门贵女都盼着能进柯家的门,便是不打听也略有耳闻。”
柯鸿雪笑得开怀,视线在容棠跟宿怀€€身上打了个转,又收了回去,顺手给沐景序剥起了瓜子仁。
容棠看他们这般模样,蓦然有些恍神。
他记得沐景序前两辈子死的都很早,这人似乎比他身体还差,大理寺公务繁忙、日日宵衣旰食,更别提他还兢兢业业地替盛承厉做着幕僚。沐景序两次都是死在冬天,而他死了之后,柯鸿雪便也不知所踪了。
可现在看过去,他又觉得沐景序虽然清冷得厉害,身体好像也没差到会死掉的程度。
容棠不解,脑海中却闪过方才在楼下听见的一句话。
-‘我为了你那小徒弟,差点被老虎咬死’。
所以说,沐景序已经加入男主阵营了吗?
容棠正在想该怎么不着声色地打听才不会引起怀疑,搭在桌上的手被人拿了下去。
宿怀€€拿了一张热水泡过的巾帕,低着头,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慢条斯理地帮他擦拭着,温热的触感从指节滑过,容棠眨眨眼,刚要说谢谢。
宿怀€€却笑了笑,状似不经意似地轻声道:“棠棠这三个月看起来听到了许多新鲜事。”
容棠一愣,后知后觉地感知到一阵寒意,心下骇然,手腕上本能地起了一阵细小的疙瘩,转瞬又被宿怀€€用温热的巾帕按了下去。
他沉默了一会儿,道:“可能因为我其实是个小天才?”
因为太聪明了,所以哪怕傻了九年,好了之后也可以出口成章、也可以知道京中家族网络关系、也可以准确无误地在看到柯鸿雪之后点出他红颜知己遍京城的杂闻。
知道的太多太杂,便是完全正常的人也很难做到,遑论容棠明明傻了那么些年,就算消息传进他耳朵里,也很难被分门别类地消化掉。
更别提宿怀€€如今跟他住在一起,很清楚棠华院关于外界的消息渠道本质就是双福双寿两张嘴,容棠几乎不可能知道他们未说出口的话。
容棠不惊讶宿怀€€会起疑,只是头一次苦恼于崽崽的敏锐程度。
一晚上对他起疑三次……容棠想死的心都有。
早知道起床就看黄历了,今天其实压根不该出棠华院的门吧!
容棠皱着眉,一脸憋屈地看着宿怀€€,眼睛里慌张没有多少,倒是一点不易察觉的抱怨被宿怀€€捕捉到。
他笑了笑,松开容棠的手,也不知道信了还是没信,语调相当轻松,非常自然地安抚:“嗯,棠棠哥哥自然是天才。”
容棠:“……”你好像压根不信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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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火锅上菜的时候,容棠索性一句话都不说了。而宿怀€€真的像他一开始说的那样,每一道菜都用清水给容棠过一遍才准他入口,看得柯鸿雪目瞪口呆,最后甚至笑着倒在了椅子上,问:“学兄,我可不可以也这样?”
沐景序甩过去一个冷漠到极致的眼神,柯鸿雪悻悻闭了嘴,到底没做到宿怀€€那种程度,可能怕被大理寺少卿弄死。
容棠秉持着“少说少错”的原则,从头到尾安安静静地吃着火锅,沐景序也不说话,到最后相熟起来的人竟是柯鸿雪跟宿怀€€。
容棠余光瞄了宿怀€€一眼,瞧见他眼底几分兴味,便清楚这顿拼桌不完全是因为自己愿意。
宿怀€€也有兴趣。
容棠猜测宿怀€€纳闷的跟他多半是同一件事。
侠士自源蒙山献虎一事已在大虞传得沸沸扬扬,民间甚至据此改编了不少话本、也有名家画了画,天下都知道皇宫里现如今正养着一只白虎。
而柯鸿雪说,他为了救盛承厉,险些被老虎咬死。
容棠这一世原想当个局外人,可似乎也并不能完全做个局外人。他吃得半饱,小口小口喝着鲜羊奶,听宿怀€€跟柯鸿雪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互相试探,觉得实在缺少点效率,索性隔着烟雾看向柯鸿雪,问:“那只白虎很大吗?”
柯鸿雪一顿,眸光从宿怀€€身上落到容棠脸上,笑了,吓唬他似的:“很大,身高七尺六寸,体长九尺,膘肥体壮,世子爷这般身量去它面前,可能一口就被吃干净了。”
容棠知道他的性格,并不觉得这话冒犯,宿怀€€神色却倏然冷了下来,沉声道:“看来柯少傅定有过人之处,才可以虎口脱身。”
柯鸿雪笑着,半真半假地道:“倒也并非过人之处。”
容棠等他下文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没办法,主动询问:“听说柯少傅乃是弃武从文?”
柯鸿雪表情稍显讶异,却更有了兴致一般,支起下巴看容棠:“世子爷莫不是对在下有兴趣?”
他眼神暧昧地在宿怀€€与容棠身上转了一圈,流里流气地对容棠说:“择日不如撞日,我在风月楼有包房,世子爷若不嫌简陋,吃过夜宵随我一同去楼里听听曲儿?”
宿怀€€脸黑得都能涮锅底了,容棠瞪了柯鸿雪一眼,简直想缝上他这张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嘴。
稍微缓了一下,他皮笑肉不笑地,转向沐景序:“沐大人,大虞律令,朝廷命官公然狎妓该当何罪?”
大虞对于官员狎妓这件事管理得很松泛,可能因为上到天子、下到平民百姓,流连花楼的人实在数不胜数,若是不存心举报,大理寺和御史台都不会主动去管官员狎妓。
但律条到底在那,沐景序凉凉道:“杖三十,罚俸半年。”
这刑罚说轻不轻,说重却也不重,容棠点了点头,对柯鸿雪说:“既如此,柯大人不若先去大理寺领了罚再约我去风月楼?本世子可不做那教唆朝廷命官的混账事。”
柯鸿雪现在哪有心情搭理他,连忙凑到沐景序面前告饶:“学兄,好学兄,我开玩笑的,我去风月楼真的只是听曲儿,我至今都是童子身,真的,不信你检查!”
沐景序白了他一眼,容棠开心了,笑嘻嘻地伸出筷子就往辣锅里夹了一片牛肉,刚想送进自己碗里,后脑勺敏锐地察觉到一道视线,手腕一抖,便调转了个方向乖乖地送进了宿怀€€碗里:“给你夹的,你吃你吃。”
宿怀€€凉声问:“棠棠要去逛花楼吗?”
容棠一愣,语气更乖了:“不要啊,我逗他的。”
宿怀€€沉沉看他一眼,伸手从容棠取走沾了辣油的筷子,重新给他换了一双,然后才低下头吃了容棠给他夹的那块牛肉。
容棠苦着一张脸,看着手里的新筷子发愁,柯鸿雪简直要乐死,张口就道:“看来世子爷也是个妻管严呢。”
容棠瞪他:“吃你的吧。”
柯鸿雪微讶于他的态度,抬了抬眉,遥遥冲容棠敬了杯酒,容棠便又抱着羊奶喝了起来。
喝着喝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一句话都没问出来。
并非宿怀€€效率低,而是这位探花郎看上去不着四六,实际上一点能突破的防线都没有,好容易摸到边界了,又会被他插科打诨引到其他地方,弄得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以前他们身处同一个阵营,容棠只觉得这人难缠,但说起来很多事也放心由他去办,这时候对立而站,他隐隐有些担忧。
系统问:【宿主,你在想什么?】
容棠:“我在思考将他们俩拉到宿怀€€这边的可行性有多大。”
系统一阵沉默,容棠想起它立场,连忙补充:“我就随便想想,你别当真。”
系统显然当了真,它搜索了一番,给出结论:【可行性不大。】
容棠先是有些受宠若惊地被自家统甜了一下,然后才幽幽道:“我也知道。”
原文也好、这几辈子相处下来也好,容棠一直都不知道沐景序究竟为什么会在那么多皇子中选中男主辅佐,若真要找一个原因,他更倾向于是天道指引、世界线安排。
必须有人站在盛承厉身后,必须有足智多谋的谋士愿意为他生为他死,一个容棠不够,所以沐景序来了,顺带还带上了柯鸿雪。
如果还有其他不为人所知的原因,容棠真的想不出来。
可这样一来的话,他想要将沐景序拉到宿怀€€这边,几乎是不可能办成的事。沐景序不来,柯鸿雪自然也不会来,那么柯太傅便是盛承厉前期最大的靠山之一。
柯太傅三朝元老,更是两任帝师,在朝中地位不可谓不重,有他为盛承厉保驾护航,男主天然就比其他皇子多了优势。
容棠想到这里没忍住,再一次转过头细细打量起了宿怀€€。
盛承厉是天道之子,这世上所有能想到、想不到的优待都到了他身上,他出生甚至引起天象异变。所以盛承厉到底是怎么做到握着一手好牌,那样狼狈地输给宿怀€€的?
他看得出神,宿怀€€任他盯了一会儿,唇角笑意愈深,眼中情绪温柔,好半晌才转过来轻声问:“吃饱了?”
容棠点头:“饱了。”
宿怀€€便起身,替容棠取过披风和手炉,示意他站起来,为他系上披风,又将手炉塞进他怀里:“那我们走吧。”
柯鸿雪和沐景序还在雅间里,见状只是起身告了个别,并没有跟着一起走。
本就是萍水相逢拼桌,在座四个人加起来得有三千二百个心眼子,谁也不必做出一副相见恨晚的假模假样来。
王府马车停在街角,宿怀€€没带着容棠第一时间过去,而是陪他一起散起了步,双福便赶着马车慢悠悠地跟在他们身后晃。
月上中天,十里水棱街也逐渐静了下去,褪去了繁华,到处是醉酒的少年公子和归家的车马。
容棠步履缓慢地顺着长街行走,沿岸的风吹动柳条,又拂动他的头发。
春色正好,容棠这破烂身子夜间也不觉得多凉,更别提手炉还在怀里源源不断地散发着暖意。
他觉得有些惬意,走过一段之后,宿怀€€漫不经心地问:“棠棠想跟他们交朋友?”
‘他们’说的自然是柯鸿雪和沐景序,容棠顿了顿,偏过头瞄了一眼宿怀€€的神色,并没有看出多少不悦愠怒的模子来。
于是他想了想,点头:“嗯。”
宿怀€€笑意清浅:“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