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夫体弱多病 第38章

卢嘉熙愣了愣,视线呆呆地从柯鸿雪脸上重新投放到湖心岛。

杏花林馥郁芬香,随处可见的卵石小路,一颗颗石子都光滑圆润,分明有所打磨,戏曲声是最好的调剂,从开着门的揽月阁里传出来,几乎要让整座岛上的人都听见此处梦幻如海市。

卢嘉熙像是一下酒醒了,端端正正地站起来,整理了帽冠,冲柯鸿雪恭敬道谢:“多谢学兄赐教。”

柯鸿雪未应,顺手抓起一颗石子,往天上抛了抛。

容棠瞧出他情绪有些不佳,却也没打算趟这趟浑水,宿怀€€却突然轻笑了一声,道:“在下有一事不明,可否劳烦柯少傅解惑一二?”

柯鸿雪微怔,脸上表情瞬间从懒散变得兴致勃勃,从地上爬了起来一双桃花招子亮晶晶地望着宿怀€€:“公子请讲。”

“我幼时借住姨父家,不曾有机会上学,却也听过表兄弟们念书,隐约记得卢公子方才那段话前面还有几句。”他慢条斯理地念,语调沉稳,引人入胜,“天生万民,而立之君,君则民之天也。天之养物,以治阴阳为本;君之化民,以政教为务。故寒暑不时则疾疫,风雨不节则岁饥。刑罚者,民之寒暑也;教令者,民之风雨也。刑罚不时,则民伤;教令不节,刚俗弊。”

宿怀€€说:“这篇讲的应该是君者爱民,君为民之天,可我观之却有一个疑问。”

容棠愣了一瞬,偏过头看向宿怀€€,莫名对他要问的问题有所猜测。

柯鸿雪道:“请讲。”

宿怀€€问:“君者必须要爱民吗?”

【哦€€€€豁€€€€】系统久违地发出感慨。

容棠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他倒是不惊讶宿怀€€会问出这个问题,他就是纳闷,宿怀€€是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还是卢嘉熙方才那句话本身就意有所指,才为他引到了这里来。

而柯鸿雪显然懵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宿怀€€最后问的竟然是这样一个命题,就连沐景序笔都顿了顿,宣纸上晕出一个墨点。

柯鸿雪反问:“公子何出此言?”

宿怀€€笑道:“若君见弃于民,若民不信其君者,君还需要爱民吗?”

他声音很轻,甚至边说还为容棠夹了一只青团放在小碟中哄他吃,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并不会这个问题的答案有任何想法或改变。

柯鸿雪眉梢轻蹙,思索了片刻问:“若君见弃于民,君可曾抛弃过民?”

宿怀€€摇头:“未曾。”

柯鸿雪又问:“若民不信其君者,民可曾听信谣言?”

宿怀€€点头:“或许。”

柯鸿雪眉头舒展开来,笑着拾起酒杯,弯腰跟宿怀€€放在毯子上的那只碰了一下,笑道:“若是如此,愚以为天地浩大,为君者不必拘泥,自可遨游。”

“是吗?”宿怀€€浅浅一笑,垂目不语。

容棠看了看他,心里清楚他还有后一句话没问出来。

€€€€若二者皆有,君者可否负民、弃民、毁民、甚至戮民?

先帝谥号曰戮。

残暴不仁曰戮、厉杀无辜曰戮。

先帝在位二十五年,大虞日益昌盛,战争渐少,贸易活跃,然而九年时间过去,如今大虞子民提及先帝,只会想起一个戮字。

说他昏庸无道,说他专-权跋横,说他愚昧不堪,说他放任外戚把控朝廷以至内忧外患,大虞险些国破家亡。

幸亏……

幸亏当今圣上力挽狂澜,挽大厦之将倾。

所行所为桩桩件件与“仁寿”二字搭不上一点关系的君主被唤做仁寿帝,容棠觉出莫大的讽刺。

他没了胃口,被湖面微风一吹竟觉出几分凉意,往宿怀€€身侧贴了贴。

宿怀€€立时发现端倪,眉梢微蹙:“冷?”

容棠愣了一下,诚实点头:“有一点。”

“那我们回去,找话本给你看。”宿怀€€说着便起身,弯腰拉容棠起来,跟三人浅淡地告了个别便向渡口行去。

临走前容棠望了一眼,沐景序一首诗未写完,停了笔。

湖心岛上的享乐与容棠再无关,他跟宿怀€€一路慢悠悠地回那座有着红漆阁楼的小院,路过一处转角,宿怀€€让他站在原地等了等。

容棠便安安静静地等他,跟系统一起陷入长久的沉默。

他这一世其实是没有任何目的的,如果真的要找出一个目的来,只不过是前两辈子与宿怀€€有过相交,想让他别走得那样苦。

可这两个月相处下来,容棠又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一个很好的时间。

大反派并未黑化完全,还不是很多年以后会让整个大虞陷入战火连绵的那个暴君模样。

容棠做不了救世主,他至少想救一救宿怀€€。

两次任务失败之后,系统追溯剧情,得出的结论都是男主死亡宿怀€€失踪。

容棠以前从来没想过,现在却忍不住好奇。

蛰伏了十数年终于坐上龙椅的大反派,看到整个天下即将付之一炬的时候,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

是痛快还是怨恨?

恨他父皇爱护的子民不问缘由叫他戮帝?恨太子哥哥以命相守的城池不记他姓名?恨他年仅十四岁正如花一般的幼姐跳下城墙殉国却被路过的叛军用长-枪挑起裙角?恨他三哥临走之前还给他一个永远也回不来的梦?

若他痛快,那自无话可说。

若他其实并不开心呢?

若他报复了全天下也不觉得开心呢?

那自己究竟还能为他做什么?

容棠陷入了迷茫,愣愣地看着眼前一株爬了半边墙的紫白色蔷薇出神,直到身后有脚步声贴近,唤回了他的神智。

容棠轻眨了眨眼,回过头。

宿怀€€从转角处出了来,手里捧着两只芍药,开的恰好,不含蓄也不盛放,正在观赏的时节,适合养在蓄满清水的盆子里静静等它盛开。

宿怀€€一手捧着花,一手顺势便过来牵住了容棠,迎着四月晌午的阳光,温声笑着往去处行走:“来之前就觉得这花适合你,棠棠行行好,今天便赏我跟它们一起陪你看话本?”

少年撒娇卖乖,容棠早先提了信,他便还了一句信里的话,一时间竟说不出是写下那句话的人更娇俏一点,还是如今捧着花想要讨便宜的人更可爱一些。

春光与时节相叙,于是容棠突然意识到,方才想到的那些人间炼狱,悉数未曾发生。

作者有话说:

注:“天生万民,而立之君,君则民之天也。天之养物,以治阴阳为本;君之化民,以政教为务。故寒暑不时则疾疫,风雨不节则岁饥。刑罚者,民之寒暑也;教令者,民之风雨也。刑罚不时,则民伤;教令不节,刚俗弊。故水浊无掉尾之鱼,土确无葳蕤之木,政烦无逸乐之民。”出自《刘子€€卷三€€爱民》-作者写这章的时候在想什么be like:糟糕,好像要长脑子了(不放心地摸了摸,啊€€€€还是cp脑啊,放心了~~~OvO)

第30章

淞园小院只是一个临时居所,但宁宣王世子矜贵,双福双寿收拾了一天,此处便又沾上了许多熟悉的气味。

只可惜房间不够,没办法单独辟一间书房出来。双福找管事支了一张美人榻,吩咐小厮将其抬进了院中,再铺上从王府带来的毛毯薄被,在院中寻了棵枝叶繁茂的桂树,周遭摆上一张石桌、几把椅子、一副棋盘,便又圈出来一个又清闲又舒服的所在,正适合看书习字,懒晒春光。

容棠一回院子就被双福惊喜了一下,双眸发亮地快步走了过去干脆不挪窝了。

宿怀€€看得好笑,认命地回房翻出来几本话本跟来之前特意让行风排队去买的零嘴,一碟碟分类装好,用小托盘一并托着放到了院中石桌上。

容棠已经脱了鞋坐上了小榻,方才在湖心岛上吹了风觉得有些寒凉,但这一段路走下来,身体热上些许,也不觉得冷了。

宿怀€€替他将要看的话本、要吃的零嘴全部准备好,便安安心心地坐在一边侍弄起了那两朵芍药。

宿怀€€折花的时候没带剪刀,容棠这时随意落过去一眼,却看见断口处极为锋利平整。

他暗暗咂舌,心道大反派的武力值的确不容小觑。

只不过……

用在摘两朵花上是不是太大材小用了一点啊!

容棠手指卡在书页上,半天没动静,宿怀€€余光瞥见他出神地望着自己的模样,唇角弧度很满意地上扬了几分,如同被安抚成功的兽。

蓄水的瓷盆是从库房里找出来的,青蓝色的浅口大盆,盆底绘着两条双色锦鲤。宿怀€€盛了半盆清水,又往里放了几颗光滑圆净的石子,顺手折了一根末端的桂花枝,剔除杂叶和枝干,比对一番之后剪掉多余部分,挑了个角度放进花盆中做底座。

两朵芍药都是重瓣,一朵粉白一朵黄白,颜色恰与三月初在棠华院和永安巷瞧见的山茶相近,容棠分不清是凑巧还是宿怀€€有意为之。

他只是望着宿怀€€的动作出了神,大反派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从花瓣上拂过,时不时勾连一点盆中的水珠,凝结在指尖,又“噗”地一声轻轻坠落,将盆中一方水面搅出涟漪,荡漾开的水波从双色锦鲤身上划过,竟似游鱼逐波,格外生趣。

暖融融的光线透过桂树缝隙落下,一点点跳跃着落到宿怀€€眼睫之上,配上那副插花都格外赏心悦目的表情,容棠忍不住第一千零一次感叹大反派真的超级超级好看。

“棠棠。”宿怀€€突然唤他,眉目温润,垂眸望着瓷盆里的花,笑着问:“你在看什么?”

容棠特别诚实:“在看你。”

宿怀€€愣了一瞬,眉梢轻挑,目光在盆中花枝上移了移,似乎在找更适合做支架的位置,又好像在透过水面看他的小菩萨,随口问:“好看吗?”

容棠点头:“好看。”

小世子脸皮薄得让人不忍心逗弄,可等他自己无知无觉地说出一些自以为坦诚的话时,又会惹得旁人想要弄他。

宿怀€€顿了一下,手下剪刀落错了位置,不小心多剪了一段。

宿怀€€有些许浅淡的惋惜,却听见容棠又认认真真地来了一句:“你真的好好看啊,怀€€。”

于是那点惋惜顿时无影无踪,宿怀€€很难得地在做一件事的时候被分了心,甚至有了一点也不想继续下去的冲动。

剪刀柄上缠了绳,触感粗糙硌人,宿怀€€指腹在上面滑了两下,没忍住,将其放在了一边,芍药也丢进了清水里,抬眸望向容棠,声线微沉,似哄似骗:“棠棠再说一次。”

容棠微怔,稍显警觉地皱了下眉,身子往后退仰了些许。

宿怀€€坐在椅子里,抬着眼看向容棠,凤眸之中光彩闪烁,如同布下网的猎人。

容棠迟疑几瞬,道:“你好像在诓我。”

没有听到想要的答案,宿怀€€情绪有一点点躁动,手垂在身侧,隔着衣袍准确无误地找到那块雕着福寿如意的腰牌,安抚性地捻了捻,有些委屈、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嗔怨:“分明是棠棠哥哥先勾我的。”

容棠:“……”

宿怀€€将芍药又从清水中捞了出来,低着头,不看容棠,只说:“棠棠哥哥要看话本,我替你找来了;想吃零嘴,我帮你准备好了;想晒太阳想吹风,我也让双福布置好了……原本你看话本我插花,挺相安无事的€€€€”

他说着顿了顿,抬眼睨了容棠一下,再次重申:“是你先勾我的。”

“勾完又不认账了。”宿怀€€声音越小,容棠越觉得不太对,到最后大反派音量跟蚊子哼似的,容棠却觉得面上烧的慌。

偏偏宿怀€€还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做了退让,又好像很委屈:“不认就不认吧,反正我拿你一点办法都没有。”

容棠:“???”

容棠:“!!!”

你就是在诓我啊!!!

容棠心中大骇,一双眼睛瞪得有铜铃那么大,盯着宿怀€€脑袋,绞尽脑汁地思考说什么话能给他堵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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