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怀€€轻飘飘地说:“我给你陪葬。”
容棠悚然一惊,不可置信地瞪大眸子。
宿怀€€伸手,再一次将他的手攥进了自己掌心,红着一双眼框笑道:“我还有些事要做,若是上天眷顾,你陪我到那时候,你什么时候走,我就什么时候给你陪葬;若是……天道实在厌弃我,连这一点点请求都不允我,便辛苦棠棠在地下等我些时日,待我忙好了再去寻你,我们牵着手过奈何桥。”
屋外风声愈发的大,似又有雨水将至;屋内烛光闪烁,飞蛾焦了半只翅膀,却仍是不知悔改,再一次撞了上去,直到化成灰烬。
容棠胸膛里心脏剧烈地跳动,像是要将他撞死一般。
他怔在原地很久很久,终于也哑了声音,问:“宿怀€€,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宿怀€€轻轻笑了一笑,少年人长开,一颦一笑都勾人心魄,宛如月中仙。
他微微低头,攫住容棠唇瓣,轻之又轻地啄了一下:“知道。”
“我在求偶。”
第61章
雨没落下来,老天到底不至于那么残忍。
六月廿一,苏州城乃至整个江南,开始灾后整修。
容棠在苏州买的这座宅子原是前朝一位状元的故居,风景雅致、造型精美,题名为“麟”,取瑞兽麒麟之意。
麟园从他们住进来的那一天起,就人烟鼎盛。苏州知府江善兴三次拜访、宁宣王府各处庄子及店铺的管事前来拜见少东家、盛承鸣带着一班官员打着“借宿”的名头住了下来。
直到暴雨过去,天色放晴,麟园里的各路客人才如江口游鱼一般,纷纷出了宅门。
容棠早上醒来,听着屋外虫鸟清脆的啼叫,下意识感受了一下骨子里缠绵多日的疼痛,却发现没那么疼了。不像暴雨下得厉害的那些天,一点点轻微的动静都如同有虫子钻进骨髓噬咬一般。
他不知道是因为天气晴朗了,还是宿怀€€昨晚熬的药起了作用,但总归是有所好转。
可一想到宿怀€€,容棠躺在床上半晌,闭上眼睛默默叹了口气,伸手捂住脸,唇瓣上温热的触感似乎还有所残留。
他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宿主。】系统突然幽幽地唤了一声,容棠莫名觉得它这两个字里透着比鬼还大的怨气。
他愣了一下,问:“你没休眠吗?”
【……】你猜我能不能睡得着呢?
系统幸亏没有实体,不然现在黑眼圈估计比猫头鹰还深,它问:【你打算答应宿怀€€吗?】
容棠:“……”
他沉默半天,反问:“我能活四年以上吗?”
系统也反问:“盛承厉能当皇帝吗?”
双福在屋外开始准备容棠清早起床洗漱用的东西,雀鸟在树梢叽叽喳喳,宿怀€€刻意放轻的声音偶尔漏进来只言片语,容棠盯着床顶一双含苞欲放的木雕并蒂莲,眨了眨眼睛,轻轻叹:“所以不可能答应啊。”
这个问题无解。
同样的生活经历过两世,如果还想要再活一次,一定是得有目标支撑的。
容棠最开始的目标就只是单纯地想护一护宿怀€€,这些日子以来他又多了一个隐隐的期盼。
如果按原著和前两世的时间发展,宿怀€€到最后人物崩坏、黑化明显,做了幕后黑手推动战争,显然是没有帝王品格的暴君。
那样的他当上皇帝,大虞会走向灭亡,这是天道的判定。
但如果宿怀€€这一辈子不会黑化呢?
如果他能做到心怀百姓、勤政明察,贤明者当上帝王,那么就算天道男主不在其位,这个世界是不是也不会崩塌?
没有人能跟容棠讨论这个猜测,他也不能跟其他人提起一星半点,但他还是不免会抱有这样的期待。
在期待护住宿怀€€之外,希望他可以长成一个明君。
这样的话,他怎么可能会让宿怀€€给他陪葬?
他哪有让别人放弃生命相陪的价值?
又或者说,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人值得别人放弃生命。
容棠不清楚宿怀€€是怎么能将死亡说的这般轻而易举,可他说出口的话,向来真实,经过昨夜,容棠再一次确认了这一点。
如果三四年后,他随着故事线的发展和身体的逐渐衰败,走向不可挽回的死亡,宿怀€€随他一起去了,那他鼓起勇气活下来的这一辈子又有什么意义呢?
容棠希望宿怀€€可以有好结局,哪怕天道真的不允许,也想尝试一下。至于他自己€€€€
他是跟盛承厉绑定的。
盛承厉当不上皇帝,小世界剧情不能回到原定的轨道,哪怕他不会受到惩罚,也不可能获得系统主脑答应的奖励。
他没办法再换回来一具健康的身体,他只能拖着这具相伴三辈子、早就熟知的病躯,苟延残喘地偷几年光阴。
他怎么可能答应宿怀€€?
他想他好好的。
宿怀€€失去了所有亲人,历尽艰辛、孑然一身在这世上行走了这许多年,哪有道理为了他一个半截入土的病人,动弱冠之年就要陪葬的念头?
三年后他也不过才二十岁。
容棠在床上躺了许久,房门被人敲了敲,宿怀€€在屋外轻声唤:“棠棠,起床了吗?”
容棠眨了下眼睛,思绪缓慢抽离,在门将要被人从外面推开的时候开了口:“起了。”
宿怀€€动作一顿,仍是推门走了进来。
院子里的光线一瞬间洒落房间,又很快收回,房门在身后合上,容棠慌忙坐起身,宿怀€€进来一眼望见他略显凌乱的头发跟有些呆呆的眼睛。
他忍不住地想笑,转身从衣柜里替容棠由里到外拿出一套今天要穿的衣服,贤惠得不行:“府里人手拨了一半出去发粥,伺候的人不够多,早餐也做得寻常。只让厨房熬了一锅白粥并两碟小菜,你一会如果吃不习惯的话,我再去给你做一碗豆腐脑,正好前两天西院那边被水淹了,吴伯抓了一小桶河虾,等下给你撒点在豆腐脑上。”
宿怀€€说得自然,容棠不自觉就跟着他的思路走,下了床捞起一件衣服往自己身上套:“粥就够了。”
宿怀€€便笑,点了点头,等他中衣穿好之后又顺势递过去一件外袍。
容棠接过,往身上套到一半,猛然意识到不对劲,眉头皱了起来,望向宿怀€€:“你为什么要进我房间?”
宿怀€€诧异地睁了睁眼睛:“我为何不能进?”
容棠张口欲言,可话到了嘴边又实在不好意思说出来,只能又瞪了宿怀€€一眼。
后者眨眨眼睛,好像恍然大悟一般反应过来,走过来低下头,一边替容棠穿那件他穿到一半的袍子,一边道:“棠棠是想说,你昨晚拒绝了我的求爱,所以我今天不该来你房间吗?”
容棠不太明白他到底为什么能将这些词说得这般脸不红心不跳,他抿起唇,闷闷地“嗯”了一声。
宿怀€€笑意加深,替他穿好了衣服后退,又从床上捡起腰带递给他,看见容棠自己系的时候颇为遗憾地敛了敛眸,道:“可我一直都是这样做的呀。”
容棠微怔,宿怀€€说:“从成亲以来,只要有时间,棠棠哪次早上起来不是我伺候的穿衣?晚上睡觉不是我给你打的水洗漱?若是天气不好,阴雨连绵,我还会替你将早餐端进房中,伺候你吃完然后再拿水替你净手。”
他顿了顿,夸张地张开嘴巴:“棠棠哥哥不会都忘了吧?”
容棠:“……”我悔,我不该贪图一时享乐。
宿怀€€等了一会儿他的反应,惆怅地低下头,撇撇嘴,也不知道真的还是假的,反正看起来很是沮丧:“棠棠哥哥未免也太让人伤心了一点。”
“……”容棠没办法,只能道:“我没忘。”
“真没忘?”宿怀€€立马抬起眸子盯着他。
容棠哽了一下,点头:“没忘。”
宿怀€€便笑了:“既然没忘,棠棠自然也该知道,不止是你,院中大家都是看得到的。若我几个月来都这般做,现在突然变了,双福双寿他们会不会觉得我心术不正,哄得你将身家财产都交到了我手里,然后就不伺候你了?”
容棠头皮发麻,听他鬼扯。
“如今是在苏州,母亲听不到闲言碎语,可等回了京中,府中小厮丫鬟随便哪个跟母亲嚼一嚼舌根,我岂不是没法做人?”宿怀€€抬起眼眸,睡过一觉之后,连日劳累的青黑全都散去,便连昨晚哭出来的红肿也不见踪影,却仍亮晶晶的,抬起上目线看人,自带一种让人不忍拒绝的可怜。
他说:“可分明不是我不想伺候呀。”
宿怀€€声音越发的低,音色沾染上几分委屈和不易察觉的控诉:“明明是棠棠主动要求娶我,害我动了心、表了白,想要跟你做一对真夫妻,结果你却拒绝了我,如今连房间都不准我进了。”
“我才是最委屈的好吗,若再被人乱嚼舌根败坏名声,我还要不要做人啦?”宿怀€€闷声问,甚至还带上了一点哭腔。
容棠简直听得无所适从,恨不得跟他求饶。
可他难得地硬气了一下,梗着脖子半天没搭腔,宿怀€€委屈了一会儿,抬眸瞟了他一眼,点点头,声线逐渐变冷:“我懂了。”
容棠一懵:“你懂什么了?”
宿怀€€:“棠棠如今就不让我进你的房间,想来是觉得我的告白很令人讨厌,只是碍于情分没有说穿,实则是讨厌我的,大概等回了京城就会给我休书了,对不对?”
容棠:“?!!!”
他震惊半晌,眸子睁了睁,生了点气,瞪向宿怀€€:“对什么对!”
宿怀€€无辜地抬起眼睛:“不对吗?”
容棠:“不对!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
宿怀€€果断应声:“在想棠棠。”
容棠一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又踩进了宿怀€€的圈套。
宿怀€€贴近,轻声哄一般:“棠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容棠移开视线:“不对。”
宿怀€€垂了眸:“不对便不对吧,棠棠一向口是心非,我早就习惯了。”
容棠回嘴:“……你也一向会颠倒黑白!”
宿怀€€被骂,不怒反笑:“所以棠棠承认自己口是心非,是喜欢我的了?”
容棠:“?”
“我没有。”他硬着脾气说。
宿怀€€点点头,相当有分寸地往后退了一步,又很没分寸地将容棠系歪的腰带顺着瘦弱的腰线滑了滑,直到摆正:“那就没有,你迟早会喜欢我的。”
他问:“棠棠饿了吗?出去吃早饭吧,等用完膳我带你出去,你不是想看一看你到底有没有救下那些人吗?我带你去看。”
去看你喜欢的人间,去看你眷恋的世人,然后也请你,稍稍爱惜一点自己。
我不求你长命百岁了,我只求你无痛无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