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落在纸上传来沙沙声响,柯鸿雪剥好了莲子便自然而然地替宿怀€€研起了墨,容棠回忆着刚刚宿怀€€跟沐景序的那一番对话,说不清是心理作用还是怎么回事,总觉得沐景序话里有话、意有所指。
可谁都没有再提,话也未说明,盛承鸣带上卢嘉熙一起,拿着柯鸿雪送来的银子出去赈灾,他们坐在凉亭内吹着池上的风,随意聊着天,晒了会儿晨曦的阳光。
直到太阳越来越烈,容棠有些头晕,宿怀€€才起身,要带他回去。
柯鸿雪起身送客,沐景序卷宗写到中间。
宿怀€€步下台阶,却在要踏出去的瞬间停了脚,回头望向沐景序,状似不经意地问:“有一件事我很是疑惑,烦请沐少卿解答。按理说贪污受贿罪不至死,吕俊贤跟在陛下身边这么多年,自然清楚陛下厌恶什么、逆鳞为何。他招认贪污我能理解,供出同犯实属正常,就连重新上报曾经瞒下的倭寇侵扰也是应该。”
宿怀€€顿了顿,沐景序笔尖微停,抬头望向他,直言:“宿公子何事不明?”
宿怀€€道:“身世。”
容棠心下一凝,便听宿怀€€慢悠悠地说:“陛下即位九年,这九年间曾经的保皇派官员,要么处死、要么流放,唯一一个算得上待遇不错的,大概就只剩柯文瑞柯太傅。”
他望了眼柯鸿雪,后者姿态从容,神情未变,甚至听他提起自己爷爷,还笑着摇了摇扇。
宿怀€€:“若说其他罪名桩桩件件都不足以让吕俊贤身死,但单一个先德妃亲弟、先三皇子亲舅,就足够陛下龙颜震怒,抄家问斩,他怎么会供出这件事?”
太阳逐渐爬上头顶,宿怀€€站在凉亭台阶上,外面刺眼的光不落到他身上分毫。
他凝望向沐景序,轻声问:“或者说,沐少卿您是从何处得知这桩秘密,才能诱得吕俊贤坦白?”
亭内寂静许久,沐景序说:“大理寺机密,不可外传。”
“是吗?”宿怀€€轻轻笑了一声,低头致歉:“是我逾矩了。”
然后他转身,牵起容棠的手离开,好像刚刚那个问题真的只是突然兴起、随口一问。
第69章
容棠跟宿怀€€一起回到书房,脑海里还在不断回想他跟沐景序的那番对话。
很奇怪,他和沐景序认识这么久,还没听见他跟谁这样说过话,云里雾里,叫人摸不清头脑。
甚至……容棠隐隐觉得他刚刚对宿怀€€说的那些刑罚,莫名包含了几分训诫的意思,有点像长辈对小辈温和却又严厉的教育。
可沐景序为何要训诫宿怀€€?
容棠眉心越蹙越紧,落了座还未松开,直到宿怀€€轻轻一笑:“棠棠在想什么?”,他才骤然回过神来,神色复杂地望了宿怀€€一眼,摇摇头:“没什么。”
他端起桌上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压下接连往上涌的疑惑,问宿怀€€:“你今日不跟二殿下一起出门吗?”
宿怀€€眉目一扬,笑道:“今日七夕,我当然应该陪棠棠。”
容棠卡了会儿,低下头,默默地“哦”了一声。
长夏绿荫蔽日,书房外间院墙处植了一小片竹林,斑鸫鸟在其间啼叫,和着微风;书房内不熏香,只在桌案上摆上葡萄等时兴瓜果,气味很是清甜。
容棠静了静心,目光在案上梭巡一圈,随意拿起那本当日被宿怀€€压在胳膊下的那本庆正二年江南水患调查记录,翻阅了起来。
书籍薄薄的一本,被保管得很是干净,没有一丝破损,只在经年累月的翻读中添了几分古旧。
书中详细记载了庆正二年江南一带发生的水患,包括水患原因、暴雨几时几分从何处开始下、持续了多长时间、沿江水位上涨了多少、祸及多少州府、几处农田村庄受损、合计损失几多银两等,另外还详细记录了何时开闸、从何处泄洪,以及灾后疫情及重建情况,甚至还有相关整理分析以及水患预防措施。
种种情况与今年这场水灾虽不尽相同,但将其中的一些经验跟方法进行改良,依旧可以运用到当今。
容棠看着看着就不自觉入了迷,深道著书人的才学令人佩服。
直到他翻到末尾,瞥见一页小字。
[庆正二年夏,余过江南,经徽州吕镇,路遇饿殍浮骨,故询乡老,得知水患之凶险,历时三月著此书,望为后人戒。天灾不可挡,人祸或可改。]
容棠视线盯在这几列字上半天,宿怀€€顺口问:“怎么了?”
容棠犹疑了一瞬,将书页合上,问宿怀€€:“这本书你从哪拿到的?”
宿怀€€:“二殿下从京城带来的,原先一直收录在内阁藏书馆。”
容棠:“这是原版还是后人抄录的?”
宿怀€€稍显莫名,拿起书翻了翻,道:“原版,怎么了吗?”
容棠噤了声,宿怀€€诧异,看了他一眼,低下头重新翻书,起先没发现什么特殊之处,可越往后他面色微沉,而到了最后一页瞧见那些字,愣了一下,眉梢缓缓蹙起。
容棠问:“庆正二年,沐大人身在何处?”
当初在折花会上,他们问过卢嘉熙,对方说沐景序是庆正五年才入的临渊学府,之前一直在乡下。
具体哪个乡下,卢嘉熙不知道,容棠也没问过。
但总不会是跟临渊学府相隔十万八千里的江南。
可这本调查记录,分明与沐景序卷宗上笔迹如出一辙。
容棠正想讲出自己的怀疑,宿怀€€却笑了一下,合上书本抬眸,状似不经意地道:“字迹相像而已,并不稀奇,棠棠总不会想拿着这本书去问沐大人是不是他写的吧?”
容棠一愣,不可思议地望向宿怀€€。
二人对视一瞬,容棠移开视线,轻轻叹了口气:“可惜。”
宿怀€€:“嗯?”
容棠:“我还想让沐大人教我书法的。”
宿怀€€微微一怔,旋即笑开:“我也可以教棠棠。”
容棠清浅地睨向他,宿怀€€转手便研起了墨,似乎真的打算教他书法一般,而那本书则被随手放到了一边,封面朝下。
容棠望了一眼,收回视线,系统在他脑海里滴了两声,道:【有古怪。】
“别管。”容棠回。
他听不懂沐景序跟宿怀€€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宿怀€€如今这幅欲盖弥彰掩耳盗铃的行为又是因为什么,但他至少确信宿怀€€不会害他。
除非是不能让容棠知悉的事,否则他不会这般警惕。
容棠就当从来没见过那本书,也没怀疑过笔迹,宿怀€€要教他书法,他就装模作样地练了一页纸,托口说累就放了笔,安安心心地看了半本话本去吃饭。
吃过饭午睡,睡醒乘凉,晚上再跟宿怀€€一起去苏州城内看了看莲湖上飘着的花灯。
然后回府,路过柯鸿雪和沐景序的院子的时候,望着院中传出的光亮,突然想起什么,随口问了一句宿怀€€:“你那里是不是还有王府大夫配的膏药?”
宿怀€€:“有,棠棠要做什么?”
容棠:“早上我看见沐大人手腕上有几道伤痕,好像是被人抓的,你那里要是有多的话,让双寿送两瓶过去吧。”
宿怀€€眸色微沉,点了下头:“好。”
檐下天鹅灯笼里燃了蜡烛,微微地散着暖黄色光线,宿怀€€将容棠送到房门口,突然喊了他一声:“棠棠。”
容棠纳闷地回过头,转瞬身前微暗,唇瓣上传来一道微凉温软的触感。
亲吻一碰即散,容棠刚反应过来,宿怀€€已经往后退了两步,笑得像只猫:“晚安。”
容棠睁大眼睛站在原地,竟然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宿怀€€却做出一副很讶异的模样问:“难道棠棠今晚身上还疼吗?要邀请我跟你一起睡觉吗?那你等等哦,我去洗个澡。”
容棠气结,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立马转身走进屋子里,嘭地一下摔上房门,过了两秒又唰一下打开,探出一颗脑袋,盯着宿怀€€,没好气地道:“晚安!”
门再一次哐地合上,声音比刚刚小了超级多。
宿怀€€愣了一瞬,笑着摇了摇头,被他可爱得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站在屋前抬头凝望了一会天鹅交颈的宫灯,才缓缓向自己屋内走去。
他先是拿出两罐治疗伤疤的药,临出门前犹豫了一下,又从屋子里拿了一样东西随身带着。
宿怀€€将药递给双寿,叮嘱道:“送去给沐少卿,就说宁宣王世子送给他的,药膏一日三次外敷,药丸内服,一日两次。”
双寿接了药,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而等四周没了人,宿怀€€脸上缀着的笑意终于一点点下落,迈步走向书房。
灯火幽深,宿怀€€坐在书桌后,慢慢翻起了那本庆正二年江南水患调查记录,不一会儿有人从窗户翻了进来,又递给他一张薄薄的信纸:“主子。”
“嗯。”宿怀€€低低地应了一声,开始比对笔迹。
行风没明白他意欲何为,等了片刻,问:“主子,有何异样?”
宿怀€€没答他的话,再度垂眸看了好久,放下纸张和书籍,往后一靠,手里不知攥着什么,缓慢摩挲了起来。
他轻声问:“当初我教碧心医术,问你想不想学,你拒绝了,是为什么?”
行风浑身一震,喉咙发紧,双手在身侧紧紧攥成拳,哑声回道:“属下……资质愚钝,学不会精湛的医术。”
“呵。”宿怀€€低低地笑,凤眸微撩,浅淡地瞥了他一眼,却道:“撒谎。”
行风立马下跪:“属下绝不敢欺瞒主子!”
宿怀€€:“起来吧,我又没有怪你。”
行风犹豫地抬了抬头,却见宿怀€€视线随意垂落在桌面,没有一个定点,似是压根就不在乎的模样。
他迟疑片刻,站起了身。
宿怀€€淡声道:“是因为你亲眼看过我换骨,对吗?”
行风死死地咬住唇,没敢应声。
而宿怀€€也并不想要他的答案,他只是想到哪说到哪,随意极了也轻慢极了。
“母后曾说过,千人千脉,上好的医者十年前把过一个人的脉,十年后仍旧可以根据脉络认出对方。”宿怀€€说,“同样的,骨相也是一样。”
“易容是最低级的手段,要想完完全全隐姓埋名,让这世上任何一个人、哪怕最亲的亲人也认不出来自己,最好的办法是换骨。”
夜色深深,院外有风,青蛙在咕咕地唱着歌,屋内有指尖摩挲布料的声音,彼此仿佛应和的旋律。
宿怀€€说一会儿停一会儿,行风静静地听,只一双手快要被自己掐出血来,眼眶涨得生痛。
“血肉依附骨骼,筋脉也穿骨而过,皮相上做出的任何变动都不保险,唯有一根根敲断全身上下大半骨头,施以外力和药物,使其按既定的方向愈合,一点一点,改变骨相,再修整五官,从而达到让血肉、筋脉、音色、相貌全部变成另外一个人的目的。”
“之后再改变说话的方式、写字的笔迹、行走的仪态,便是亲生父母站在眼前,也认不出来。”
宿怀€€说着轻轻笑了出声,行风盯着地板,眼前突然模糊,恍惚间他好像回到自己刚到蜀地的时候,看见疼得满地打滚的小主子。
“换骨不可能一蹴而就,骨头也不可能一次性悉数掰断,短则三年,长则五年,稍有不慎就会当即死亡,若是不及时治疗也会留下终身疾病,不能见风、不能受冻、不能骑马、不能淋雨、不能劳累……”
“母亲说若要换骨,不能在婴儿期,也不能在成年后,最好的就是八到十八岁,最迟不能在二十三岁以后。”宿怀€€轻声呢喃,像是记不清了一般,抬头问行风:“我三哥南下那年,多少岁来着?”
行风音色嘶哑:“十八。”
“十八……”宿怀€€低声道,“到庆正五年,正好二十三岁。”
“好巧啊。”他轻轻叹,阖眼向后靠,另起了一个话题:“你知道当初在京畿,我去见沈飞翼,问了他一个什么问题吗?”
行风:“属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