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除夕宫宴是一件很繁琐的事情,不仅一饮一箸都要看皇帝的脸色行事,更是时时刻刻都要提八百个心眼,以防不经意间就有一柄暗刀刺向自己。
这种暗地里的算计在后妃与朝臣之间格外明显,相比起来,容棠这边方才在偏殿被饿了好一通的权贵子弟,倒是有一会儿吃饭的功夫。
殿内歌舞正在上演,仁寿帝不时跟几位朝中栋梁拉家常,容棠吃了几块垫肚子的菜肴,偏过头问柯鸿雪:“你怎么坐到这边来了?”
主殿座位分东西向,按身份尊卑与品级资历划分。
由于宴请群臣,仁寿帝后宫的妃嫔出席者不多,除了高居主位的皇后之外,便只有诞有皇子的几位主位妃嫔。
方贵人虽只是贵人,但七皇子年幼,离不开生母照拂,因此也在东向占据了一席之地。
席位各分两排,端懿是长辈,坐在太后娘娘下手,妃嫔们的最前面,方便随时说说话。
四位娘娘占据了两排,再往后便是皇子。年长者居前,年幼者居后,又占了三排共六个席位。
再到大臣这边,前面一排全都是一品大员,后面则是官员们带来的子嗣。
柯鸿雪和沐景序,一个是国子监少傅,一个是大理寺少卿,无论怎么看,品级也够不到这张桌子上来。
柯少傅闻言却弯了弯眼睛,大冬天地摇起了折扇,下巴往前一抬:“知道这顿饭用的都是什么材料吗?”
容棠莫名地看着他。
柯鸿雪一样一样地报:“西海的鲍鱼、北海的海参、岭南的菌菇、北疆的雪莲……甚至连那一千一百只吊汤的野山鸡,全都是我家供过来的,你说我怎么坐到这来了?”
容棠:“……”
他默默低头,喝了一口佛跳墙汤,慢慢品金钱的味道。
柯鸿雪溢出笑声,沐景序白了他一眼,向容棠解释:“别听他瞎说,邀的是柯太傅,但太傅年事已高,不好冬日外出,柯伯伯又还在江南并未归京,这才让他坐到了这来。”
柯鸿雪不置可否,笑吟吟地替他学兄盛汤。
宿怀€€随口一问:“那沐大人为何又坐到了这?”
沐景序声音微顿,莫名感觉小七在坑自己。
果不其然,宿怀€€话音刚落,柯鸿雪便笑着说:“传信的公公说了要带家眷,我把学兄带过来有什么毛病吗?”
宿怀€€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不回应也不反驳,安心给棠棠夹菜,只有柯少傅半边胳膊被终年冷淡的沐少卿掐出了青紫。
“嘶€€€€”柯鸿雪吃痛,却还是腆着个笑脸问沐景序:“饭菜可合口味?不如今晚去我家好了,厨房里备了许多食材,够你吃一个冬季。”
容棠安心喝着碗里的汤,感觉多往那边看一眼怕都会被沐景序押去大理寺候审。
宴席过半,众人遥祝了圣上万岁、怡妃龙胎安稳、夏元帅身康体健、张阁老老当益壮。
一派寒暄过后,话题终于引到了他们这边。
仁寿帝放下酒杯,锐利的眼眸在大殿内扫视一圈,朗声道:“柯家那小子今天是不是也来了,怎么没瞧见人?”
柯鸿雪闻言,立马放下碗筷起身,向仁寿帝行礼:“陛下万安,微臣在此。”
“免了。”仁寿帝大手一挥,问:“太傅与你爹可好?”
“祖父与父亲一切都好,微臣进宫之前,爷爷还多次叮嘱我一定要记着向陛下请安。陛下相邀,祖父因身体原因无法前来,内心实在惶恐不已,还请陛下降罪。”
“哎!降什么罪?”仁寿帝笑着反问,“太傅年事已高,幼时没少为朕的学业操心,而今年迈,身子不爽,朕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责罚他?”
容棠没了胃口,放下碗筷,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宿怀€€顺势捏住了他手,默不作声地反复轻揉。
容棠扭头瞥了他一眼,却没看见他脸上一点外露的不悦情绪。
€€€€他一贯会隐藏。
容棠敛下眸子,压了压那点心疼。
过了今夜,年轮便转到庆正十年,殿中这些享着歌舞酒宴的人,全都会迎来命运的指引。
春天,三皇子盛承星再办折花会,五皇子盛承厉出宫立府;夏天,怡妃产子,晋为怡贵妃,过半月,四皇子不甚感染暑热,殇;秋天,武康伯谋反,二皇子流放,张阁老乞骸骨告老还乡,怡贵妃贬为答应,八皇子过继到皇后膝下抚养;冬天,西南总督张保山贪污军饷被枭首,其岳父兵马大元帅夏经义痛失左膀右臂,三皇子党受重创。
这一年之后,二皇子被贬为庶人,三皇子权势渐失,四皇子殇没,硕大宫廷,独领风骚的变成了五皇子盛承厉。
而也正是这一年秋天,宿怀€€入御史台,同年冬天,奉旨督办张保山一案表现突出,仁寿帝青眼有加。
庆正十二年大戏落幕,十一年的斗争全都放在了台面上,唯有庆正十年,京城的水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暗河,稍一踏足便会卷进漩涡被吞噬骨肉。
回到席上,依旧歌舞奏乐、美酒飘香,后妃其乐融融,百官奉职循礼,柯鸿雪不卑不亢地回复仁寿帝的话:“谢陛下隆恩€€€€”
仁寿帝打断他:“别急着谢恩,我听老二说,这次江南水灾,你出力良多?”
此言一出,殿内杯盏交错的声音都降了些许,容棠抬头,遥遥望了盛承鸣一眼。
七月苏州府内一别,他们半年没相见,这位鲁莽皇子在朝中历练许久,脸上已经隐去了一开始的天真莽撞,添了几分沉稳厚重。
可他与容棠一对视,先是愣了一瞬,紧接着便主动向他点了下头问好。
容棠回点,正要移开视线,恰好撞进一道幽深的眼眸。
他皱了下眉,正要望过去,宿怀€€在他耳边低声唤了句:“棠棠。”
于是容棠立马便将目光收了回来。
他是要跟男主见一面,但如今的情况是盛承厉试探良多,容棠分毫未曾暴露,大可不必上赶着去探他究竟是什么情况,总有人自己憋不住。
宿怀€€捏了下他手,语调清浅又疏松平常地说了一句:“别看他,我会吃醋。”
“……”
容棠真的快无语死,他就不该提起那个该死的梦!
他怎么知道大反派真能把一个梦当真啊!
容棠心里憋屈,盯着碗里一只手指长的海参,不想搭理宿怀€€,也不想给他玩自己的手。
柯鸿雪却从容地将话题引到了他们身上:“微臣只是恰好途径江南,偶遇灾情。家父曾说,普天之下莫非皇土,微臣家业能在大虞有一袭立脚之地,全凭陛下宽厚恩惠,理当事事以为陛下分忧为先。微臣身为臣子,若仅仅是散些家财,为陛下尽心尽力,就能当得上陛下一句出力良多,实在问心有愧。比起微臣,还是沐少卿与宁宣王世子殿下更加操劳。”
容明玉原端坐前桌,闻言身形僵了一僵,跟着众人的目光回望,审视自己这位一直没放在心上的嫡长子。
容棠心里有些发蒙,觉得这压根就是柯鸿雪给自己下的一个套,面上却不显,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处,气色虚浮,当他的病秧子。
仁寿帝沉默了一瞬,问:“景序劳心朕倒是清楚,只是这棠儿,又在水灾中做了何事,让你这般赞扬?”
柯鸿雪佯装惊讶,望了盛承鸣一眼,一副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漏了嘴的样子:“殿下竟没禀告陛下吗?”
盛承鸣起身,向仁寿帝告罪:“父皇恕罪,表兄心地善良,身子却弱,经不起过多颠簸和操劳,他不愿领这功劳,儿臣才一直瞒了下来。”
歌舞已休,韶华殿格外寂静,他俩这一唱一和,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柯少傅明褒暗贬,实则是要参容棠一本。
仁寿帝面色沉了下来,低声道:“究竟何事?”
柯鸿雪赶忙上前一步,跪下回禀:“原也不是什么大事,陛下切莫动怒。只是江南水灾从六月中旬便开始,微臣是到七月上旬才到的苏州府;朝廷赈灾银子虽一路快马加鞭护送,但京中离江南毕竟路途遥远,直到七月半之后才下发到各州府。因此€€€€”
他顿了顿,确保自己说的话能传遍大殿每个角落:“因此实则从暴雨伊始,到七月上旬,大半个月内苏州府乃至邻近州县的灾民赈济,其实大半银米都是宁宣王世子自己捐出来的!”
容棠:“……”
他侧过头,看向宿怀€€,捕捉到他眼睛里一闪而逝的诧异,心下稍稍平衡了一点。
该说不说,柯鸿雪如果不当官,绝对是个奸商。
什么事都能被他利用呢,过去了半年,还能利用呢!
容棠当了两辈子幕僚,甚少有这样直接被推到众人面前的情况,他在心里默默数了三个数,便听到仁寿帝沉声唤:“容棠。”
容棠心下叹了口气,还是走了出去,正要下跪,仁寿帝像是刚想起什么一样,道:“你身体不好,地上凉,不用跪了。”
王皇后面露惊讶,眼带一抹动容。
仁寿帝问他:“可有此事?”
帝王探子遍布大虞国境,容棠丝毫不怀疑仁寿帝其实知道盛承鸣他们南下住的就是自己院子。但关于赈灾粮跟所花银钱一事,可能是探子觉得不值上报,也可能是天子本就不在乎,所以半年过去,竟没一个人疑惑六月下旬到七月上旬,那十多天里,江南房屋冲垮,百姓流离失所,究竟吃什么住哪里活了下来。
容棠闷闷咳了两声,一副不胜天子威压的姿态,低声道:“陛下恕罪,确有此事。”
“为何不报?”仁寿帝问。
容棠:“微臣身为皇家宗亲,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本是本分,又蒙百姓爱戴,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更是理所应得。陛下日理万机,微臣哪有因为这一件小事,上报惹陛下分心的道理呢?”
第93章
宁宣王世子甚少出现在人前,在今年之前,京中子弟对他的印象也不过是偶尔交流时从容峥或者谁口中说出来的一个名字。
而这个名字前通常带有其他修饰€€€€
傻子、病秧子、短命鬼……
这才是宁宣王世子该展现给众人的样子。
可如今的韶华殿上,除夕夜、辞旧迎新,歌舞退场,金碧辉煌之间,帝后威严庄重,百官端肃有礼,容棠那样一副仿似随时就会被风吹倒的身子站在堂前,说出几个字便压抑不住地轻轻咳嗽几声,费尽全部力气讲完这一段话,众人全都寂静了。
不安静听不清他在讲什么,听清了又全都震惊。
张阁老等人甚至下意识将视线转移到容明玉身上,几番打量思索。
这怎像一个痴过的孩子呢?
宁宣王府当初又为何会拥一个注定早死的傻子当世子?
他们开始怀疑容明玉是否有别的企图,因为不可告人,所以推出容棠来掩人耳目。
可容棠说完这话,便恭恭敬敬地立在下首,当庭不可直视圣颜,他便将目光聚焦在阶前一截明黄色的龙袍上。
他见过好多次这样的龙袍。
仁寿帝穿过,宿怀€€也穿过。
后者比前者要适合许多。
仁寿帝坐在主位,眉头微锁,不发一言地看向容棠半晌,又将目光转回柯鸿雪和盛承鸣身上,几番巡视之后,众人屏气凝神,却听帝王沉声道:“该赏。”
容明玉看不出什么表情,面上看着却像是刚松了一口气,起身走到容棠身边,扯了下他胳膊,不由分说地就拽着人跟自己一起跪到了冰凉的地板上,发出两道沉闷的撞击声。
宿怀€€眼色霎时一冷,手指轻轻攥成拳。
容明玉朗声道:“犬子无知,侥幸还有几分良善之心。为陛下分忧、为百姓出力,是他的福德,怎敢再向陛下讨赏,还请陛下切莫折煞小儿。”
【他在咒你早点死。】系统又冒了出来。
容棠一怔,在脑海里笑着问:“你不是休眠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