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何而来,为何而来,何时来此,要往何去。
容棠起身,诚实摇头:“没有。”
慧缅也不惊讶,沉着地给他斟了一杯茶,然后摊手请他落座:“那施主此次来访,是为何事?”
“大师不知?”容棠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慧缅轻轻笑开:“贫僧不过一俗世修行者,怎能窥探天机?”
容棠眸色一沉,手指在身侧缓缓攥成拳。
茶叶清香与檀香交织,院子里梨树结起微小的果。
容棠问:“天道有缺对吗?”
顿了一顿,他换了个问法:“或者说,不在其位的究竟是谁?”
第143章
从一开始,就没有人给过容棠任何提示。
宿怀€€能猜到前世今生,是因为容棠跟他说过‘梦境’。
柯鸿雪能有所预料,是因为他做过似是而非的梦,又与容棠过分熟稔,仿佛早就相识。
唯有容棠,从头到尾都好像被蒙在了一张大鼓里。
不见天日,不知因果,所有的信息都由系统告知。而如今就连系统,却也是被诓骗的一员。
以前的所有真实一瞬间似乎都被颠覆了,他不得不去猜测最离谱的可能。
慧缅看着他,温声发问:“施主的想法是什么呢?”
容棠直视他的眼睛,看见一潭古井无波的深水,看不见底,也摸不到边缘,可如今好像除了他,容棠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说自己的猜想。
€€€€宿怀€€也不行,那无疑是让他过多担心。
容棠噤声片刻,院子里风声吹过树梢,四时快要入夏。
他低声说:“我在想,我究竟是谁?”
是一个在现实世界中摔下楼梯死亡,而后异世穿行三生的任务者,还是这个世界本就存在的痴傻世子?
又或者,这两个都是,又都不全是?
容棠说:“世界应该有它的规则,但如今好像全都乱套了。”
先是秦鹏煊凭借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找到宿怀€€,然后是柯鸿雪问他梦中的那一场大雪。
容棠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做过这些光怪陆离的梦,但这原本一个也不该发生。
遑论盛承厉身上发生的那些……
柯鸿雪的疑惑并非空穴来风,盛承厉确实长变了许多。
容棠与他相处过两辈子,除非自己不愿意回忆,否则就算闭上眼也能描摹出他的长相。
乌篷船内一小段的水程,他与盛承厉对视许久,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出许多不为人知的东西。
那不是庆正十一年四月的男主。
如果真的要说,那是十一年末、十二年初的模样。
少年人生长迅速,但如果一夜的功夫,面相骤然飞逝一年,任谁都会觉得有妖孽,这才是盛承厉整整三月闭门不出的原因。
他不是因为独眼不敢面对众人,他只是需要一个过渡的时间,好让天下€€€€最重要的是皇帝,自然而然接受他有所成长,面相变得更加成熟这一个事实。
那颗挖下来的眼球从一开始就变成了死物,盛承厉之所以如今看上去没有半分损伤,是因为这具躯体本身……就不该是这个时代的他应有的。
若想要验证这一点也很简单,只需再找一个刺客挑开他衣襟,看年前曾划破的那道伤口如今是否还在他身上即可。
但结论多半如此,容棠不愿意让宿怀€€的人一再冒险。
至于他想知道的问题:那究竟是第一世的盛承厉还是第二世的?
这世上除了盛承厉本人,再没有其他人能告诉容棠答案。
故事的一开始,系统跟容棠说,‘天道之子’不在其位,秩序亟待修正,这才拉他进来保护男主。
然而这秩序只是需要“修正”,不是“建立”。
那这几乎快要全面崩盘又莫名融合的世界算什么?
世界本身应该有的秩序呢?不同时间流速中各不相干的世界怎么会有多处重合?
慧缅问他的那四个问题,如果要找一个概括的话,最后都会变成:容棠是谁?
他是谁,为什么是他进来做任务?
在容棠认定所谓的‘天道’过分偏爱,所谓的‘男主’德不配位,他与盛承厉之间彼此相克情况下,容棠究竟是谁?
若是再往前细想,为什么每次他死亡之后,都会进入一片全面黑暗的空间,世界线流速被加快,由主脑告知他所谓结局;而非它一个异世魂灵适应这个世界的流速,慢慢见证真正的结局?
为什么是世界迁就他,而不是他顺应世界?
甚至一旦开始起疑,有了猜测的方向,好多东西便能套进这个猜测模块内了。
锚点穿越和上帝视角,应该是一个穿越进宫廷成长文中的任务者应有的金手指吗?
而它们甚至没有次数限制。
容棠在现代看过不少小说,哪怕是修仙文里,这种世界内的穿越,也该有符咒阵法作为媒介。
一本权谋成长文里,怎么会将这些作为金手指给到任务者?完全背离了世界观的设定。
但如果……那是他本来就拥有的呢?
容棠思绪混乱极了,一面觉得这些猜测个个都是无稽之谈,一面又觉得,若要符合逻辑,好像只能作此解释。
€€€€除非这个世界真的从头到尾毫无逻辑可言。
碧绿的茶叶在杯盏中沉浮,波纹不止,茶香满屋。
他看着慧缅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他:“我是容棠吗?”
慧缅轻笑着回答:“施主自然是施主。”
容棠又问:“那我是天道吗?”
慧缅这次没说话了,他只是重新洗了遍茶,然后反抛出一个问题:“施主觉得,入世和出世,应该怎样去选?”
“大师想要入世?”容棠问他。
慧缅:“身在红尘,不得不入。”
“为救人?”
慧缅轻笑了笑:“若能救人,自然更好。”
容棠一时无言,望着茶盏中那根漂浮的茶叶许久,道:“大师比我通透,想来心中早有计较。”
慧缅便说:“施主眼明心清,看不清前路的时候,不妨信一信自己的心。”
容棠没再多说,二人品过一杯茶,容棠起身告辞,跨出屋门的瞬间,转身回问:“兄长这几辈子,究竟是作为什么身份看这一场场闹剧的呢?”
他直接点明-慧缅身份与来历,后者却也不反驳,安安稳稳坐在蒲团之上,温声念了句佛号:“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贫僧当然也是万千俗人中的一员。”
慧缅抬眸看了眼天色,笑着说:“天色渐晚,施主走小路下山吧,脚程稍快上一些,或许能在天黑前走上官道。”
容棠看他一眼,点头道了声谢。
宿怀€€在院外等他,容棠走过去,牵住他手紧紧地握了握,然后一齐向外走去。
宿怀€€原本有很多问题想要问他,最后话语在脑海中过了一圈,全都吞了回去,乖乖地陪着容棠下山。
马车驶上官道,天色恰好完全黑下来,另一边已有车马入了山门。
容棠撩开车窗,看着远处山顶上冒出的一点零星火光,画面却和庆正十二年的那场大火重合。
他闭了闭眼睛,放下车窗,靠在车厢内假寐。
宿怀€€握着他的手,忍了很久,还是没忍住,轻声道:“那团光告诉我,很多事你不能说,让我只需要相信你就好。”
容棠睁开眼睛,疑惑地看向他。
宿怀€€问:“棠棠,你至少能告诉我,你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对吗?”
容棠愣住,半天没有应声。
宿怀€€眸中闪过一丝请求,语调却依旧清浅:“至少别让我每天都担惊受怕,好吗?”
不是撒娇的语气,也没有耍任何心眼手段。
他只是很平常地向容棠提出一个请求,很平常地说出他在害怕的事实。
容棠心下微恸,他沉默了片刻,凑过去与他亲吻。
宿怀€€第一次躲开。
他头往后偏,眼睛里渐渐浮上难压的偏执。
“不要哄我。”宿怀€€说,“棠棠,你每次哄我都是想骗我,你跟我说实话就好,你会离开我吗?”
容棠心里难受得简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定定地注视着宿怀€€的眼睛,低声许诺:“我要看到你坐上龙椅。”
“之后呢?”宿怀€€罕见地不依不饶,他问容棠:“之后呢?”
容棠被他问到了,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出最合适的答案。
宿怀€€盯着他,眼尾逐渐染红,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容棠刹那间手足无措,他不明白原著中毁天灭地的大反派如今到底为什么,不是个小醋坛子,就是个小哭包。
他都记不清自己看见宿怀€€哭过多少次了。
偏偏宿怀€€这次还一边哭一边控诉:“棠棠,你除了哄我,就是骗我。日日让我担惊受怕不算,如今竟然连一个承诺也不愿给我了吗?”
容棠心说,你有点混淆概念。
他连自己能不能活到宿怀€€登基后都不知道,该怎么给他承诺。
可看着大反派那双哭得通红的眼睛,容棠沉默了两秒,又一次凑上去,动作轻柔地吻他的眼睛,低声道:“我不走。”
“你不赶我走,我就会一直陪着你。”容棠轻声许诺,没看见宿怀€€闭眼瞬间,所有的仓皇害怕,被另一种宛如浓夜中厮杀出来的晦暗情绪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