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棠随口道:“陛下也会在这一连串的阴谋阳谋之中受害,心力交瘁。”
他记得很清楚,前两世淑妃案子平反之后,仁寿帝全都生了一场重病。
虽然当时是秋冬之交,人本来就比夏天更容易生病,但容棠认为,有盛承厉这个“气运之子”在,这辈子还是会触发这个剧情,来让他在皇帝生病期间进一步获得帝王的信任。
他说的真实又从容,柯鸿雪望他几眼,没有再劝。
夏日的风吹过檐廊,有公子坐在窗边纸笔,姿态优雅。
柯鸿雪敛了笑意,轻声说:“因为见过最恣意盛放的花,任何一点妄图与他靠近的泥都显得格外可笑。”
他只是觉得,盛承星不配。
容棠闻言轻笑了笑,又在院中坐了一会,估摸着天色,回了永安巷。
他与柯鸿雪说的话句句属实,只不过隐藏了些更深层的真实意图而已。
容棠坐在车内,听着长街上的熙攘,看脑海中博弈的两边云团,眉宇间渐渐浮上几分戾气。
像素小人几乎全身都被灰雾“抢”了回去,黑色的部分留下一块缺口,他看见另一边雾蒙蒙下渐次浮现并滑动的虞京模糊轮廓。
容棠想,他为什么要阻止盛承厉?
宿怀€€要阻止他,那是故事里大反派和男主的互相敌对,是剧情需要,是男主成长过程中应经受的“磨砺”。
他为什么要阻止?
他不仅不想阻拦,他甚至迫不及待地想看到盛承厉一步步按着剧情线走下去,直到羽翼渐丰的那天。若是可以,容棠甚至愿意给他助力。
他想亲眼看见前两世都不曾看见的结局,也想看明白这错误且混乱的世界,究竟要怎样修正它的“秩序”。
哪有什么秩序可言,全是一池搅动的浑水,早就从上到下糟糕透了。
他很想看看,这离奇世界中更加离奇的“天道之子”,再一次被宿怀€€彻底打败的样子。
容棠睁开眼,坐在车厢内,无人窥见他眼中冷漠与肃杀,更无人看见他身后仿佛开出了一朵朵被血浸染过的莲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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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下旬的一天,有马车停在永安巷,搬下了一筐荔枝进棠€€宅。
盛承鸣没去陇西或者蜀地,更没有去江南,最后的封地是在岭南,与京城相距千里的贫瘠之地,瓜果却足够富饶。
荔枝正成熟,盛承鸣差人来京上贡,特意叮嘱留了一筐送到容棠府上。
虽比不上贡品的品相,却也极为珍贵。
容棠躺在院中小榻上乘凉,宿怀€€坐在一边替他剥荔枝,一颗颗剥了壳剃了核,放在一只干净清透的碧玉碗里,任容棠挑着吃。
容棠问:“瑞王是得到什么消息了吗?”
五月初五到五月下旬,二十多天的时间里,足够盛承厉谋划完一整个局,怡妃离事发被处死,估计也就三两天的事,他担心盛承鸣是想求宿怀€€救下他母妃。
谁知宿怀€€却摇了摇头,低声道:“他只是想求我替怡妃娘娘保一个全尸,体面点下葬。”
容棠诧异:“你手伸到宫里去了?”
宿怀€€反问:“不然棠棠以为,当年我是怎么让盛承鸣短短几天之内,就领旨下了江南?”
容棠一愣,再一次认识到身边这个人的可怕。
彼时他甚至还没有踏入朝堂,竟已经能左右帝王心思了。
容棠咬了一颗荔枝,看着树叶间斑驳的光影,低声呢喃:“都两年了啊。”
宿怀€€瞬间警觉,抓住容棠的手,语调微沉:“棠棠。”
容棠回过神,兀地一下笑开,轻快地道:“放心,我没想跟你念时间,我嫌你折腾得厉害。”
说错一句话说不定还没等到结局,自己就先被他艹死在床上了,他才不犯那个傻。
宿怀€€脸色更差了:“棠棠这就嫌弃我了吗?”
容棠睨他一眼:“别撒娇,不吃你这套。”
宿怀€€:“……”
嘴上说着不吃,到了晚上还是被人磨得没办法,累得半死不活还要出声哄他:“没嫌弃你€€€€”
容棠看着宿怀€€眼底的欲望,咽下了后半句话:但你真的很能折腾啊。
第146章
怡妃死的第二天,有小厮来永安巷报信,说王妃请少爷回宁宣王府用膳。
容棠先是愣了一秒,旋即反应过来,懂了王秀玉背后的意思。
鸿门宴很多场,有容明玉请容棠的,自然也有回请宁宣王爷的。
容棠许久不曾归府,这次回来,夏日生机勃勃,掩映了许多不为人知的萧条。
府内一如既往的繁华,可总让人感觉是一棵内里中干的大树,根系早被蚂蚁啃噬烂了。
从惊蛰到大暑,王秀玉考虑了四个月,足够她做出最理智的决定。
容棠不准备干涉,但必要时他总会无条件站在她身后。
他回来得早,王妃在厨房,烟火气卷上了珠钗,素日雍容华贵的妇人到这时候,褪去了这些年时光历练出来的强烈,剩下的全是温婉与坚毅。
见到他来,王秀玉笑了一笑,温声道:“油烟重,怎么进来了?”
容棠看见她在做一道松鼠鳜鱼,油点在锅沿边缘溅开,眉心下意识就微微蹙起:“娘都多久没做过饭了,溅到身上怎么办?”
王秀玉微微一顿,说:“王爷喜欢吃。”
容棠懵了一秒,有些诧异,一瞬间以为自己会错了意,下一秒却听见王秀玉接着道:“二十多年夫妻情分,最后为他做一顿饭也算善始善终。”
盛夏蝉鸣聒噪,厨房温度极高,他看见印象里端庄精致的妇人额头边泌出来一颗颗汗珠,坠进琐事家常,神色却无比平和。
然后容棠多问了一句:“娘决定了吗?”
王秀玉沉默片刻,点头,声音很轻:“决定了。”
轻飘飘的三个字落地,于是容棠没有再多说一句,只站在旁边陪着她做完一道江南名菜,然后各自回房洗漱更衣。
日色浓长,晚膳上桌,院外半边天空被夕阳映成紫红与橘黄,离夜色铺满天际还早。
宁宣王落座,看见容棠的第一眼,问了句:“怀€€怎么没来?”
容棠答:“近日御史台事务繁忙,他一向都天黑了才回家。”
容明玉深深地凝视他几眼,似在判断容棠话里的真实性,最后状似不经意地顺口提了一句:“外面住不惯可以搬回家里来,这样偶尔有些官场上的应酬我也方便带上怀€€。”
容棠心里冷笑,面上不置可否。
究竟是带上宿怀€€,还是希望借他御史中丞的身份,再为自己铺一些前路?
他懒得拆穿,本身这顿饭的重点就不在这。
一家三口坐在饭桌上,容明玉问完容棠,然后转向王秀玉,先问她和端懿在别院住得可还习惯,又说长公主府已经修葺完成,母亲若是不想搬回旧居,也该搬到王府来颐养天年,让王妃帮他劝劝端懿。
王秀玉并未答应,却不咸不淡地说:“四哥儿身子康健了?”
当时她搬出王府,就是因为容莹捏造了一支卦象,说府中主母与新生儿相冲,容明玉才“请”王秀玉暂离王府,如今他想接母亲回来,却似乎完全忘了最该请回来的人其实是他的正妻。
容明玉愣了一瞬,仿佛这么多年从来不曾被王秀玉这样暗刀子捅过,面子上有些挂不去。
他伸筷子夹了一筷松鼠鳜鱼,吃了一口便吐在一旁巾帕上,冷声道:“厨娘手艺太差,换了。”
容棠脸色瞬间冷了下去。
王秀玉还未出声,他已抬头看向宁宣王,问:“父亲是觉得哪里不合口味?”
容明玉有些莫名地看了他一眼。
在他眼里,正妻生下来的这个世子爷,不过是他用来彰显夫妻和睦的一个工具。
有容棠这么一个病弱的世子在,一来可向皇后示好,二来可向皇帝表示他的忠诚€€€€毕竟宁宣王府一旦传入容棠手中,必然是无后而终的结局。
容棠于他,的的确确就是一个透明人,是宿怀€€与他成亲,并逐渐在朝中崭露头角之后,容明玉才想起来自己这位嫡子,虽然既愚笨又体虚,但至少还给王府娶回来一个不错的助力。
容棠与他接触甚少,是以他几乎从没有看见过容棠这般冷漠有气势的样子。
某一瞬间,容明玉恍惚中以为与自己对话的人不是他亲生儿子,而是宫里的某位主子,那种骨子里矜贵慵懒、却又带着浑然天成气场的样子是装不出来,也难以学到的。
他本能不喜被人这样质问。
容明玉横眉一竖,将筷子拍到桌子上,沉沉地望向容棠,冷声道:“站起来。”
容棠与他对视,不卑不亢地说:“饭前不训子,父亲是想要违背古训,做不知教养不懂礼数的人吗?”
这话说得相当重,更不该出现在父子之间。容棠此言一出,厅堂内伺候的几位婢女小厮纷纷面露惊骇,双福甚至上前一步走到容棠身后,打算一旦王爷责罚少爷,他就替下来。
可也许正是因为过于反常与出格,容明玉反而没有动怒,而是拧着眉望着容棠许久,然后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那道松鼠鳜鱼,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转向王秀玉,问:“是你做的?”
王秀玉抬手,让丫鬟将菜收了下去,淡声道:“是谁做的都不打紧,王爷不喜欢吃,换了便是,何至于对棠儿动怒?”
容明玉想要阻止菜肴被撤的手瞬间僵在了原处,被王秀玉这句话堵了回去。
他缓了缓表情,音量放轻,说不上哄,更像是被打了脸的家长挽尊,言语行为间处处透着一种高高在上的“纵容大度”感。
容明玉道:“夫人不擅厨艺,且府中养着厨娘,本就不该你操劳,何苦将自己弄得蓬头垢面?是我错了,夫人莫怪。”
容棠发自心底产生了一种荒唐反胃感。
夫妻做到他们这份上,很难说前面二十多年究竟是怎么维系下去的。
王秀玉随口应了一声,算是给了他一个台阶下,容明玉面色稍霁,夹了一块鸡肉到王秀玉的碗里,算是哄她。
容棠无声地嗤笑了一下,移开视线,开始计算多久能跟娘亲一起回去。
那块鸡肉直到晚餐结束,王秀玉也一口没动,最后被人跟剩菜一起撤了下去。
容明玉眉头一皱,似乎想要发作,到底忍了下来,王秀玉却说:“四哥儿体弱,去年年底还发了场高烧,如今他生母也去了,正是可怜的时候,估计三五年内都不能好转。我就不回府了,省得真的冲撞了什么,叫亡人寒心,我这个当嫡母的心里也愧疚。”
容明玉闻言微讶,道:“夫人思虑深远,得体大度,为夫深感欣慰。”他顿了顿,又说:“只是这样,难免委屈了夫人。”
容棠好多次想骂他,硬生生憋了回去,一个劲地喝茶,填一填自己几乎一口饭没吃的空肚子。
王秀玉和气说:“谈不上委屈,为王爷分忧,本就是我分内的事。”
容明玉面色彻底和缓了下去,只当方才被他们母子二人的顶撞,都是稚子妇人不懂规矩犯的错误,并非不能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