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殿高大而巍峨,不是中原建筑的风貌,也不像是路上见到苗村瑶寨的景色,它由巨石垒砌,红霞成光,布满青苔与新生的绿芽,其庄严肃穆、恢弘壮丽之处难以言喻,如神明妙手所成,非是人力所成的宫室。
只是殿外并无任何人守候。
黑衣祭司为他打开巨大石门,自己竟静静站在门外阶梯处,并不入内,于观真略有犹豫,还是走入殿中,刹那间满殿燃起幽冥之火,蓝色火焰如同一条衔尾蛇般盈满整个神殿,正悠然游动着。
殿内竟有九方神柱,各雕刻着一位神明。不过按照于观真来看,与其说这几位神明被雕刻在柱子上,倒不如说他们被禁锢在这些柱子上。
那些欢笑、肃穆、痛苦、怨恨,都凝刻于此刻。
苗疆人就是这么供奉自己的神明?
于观真不知不觉皱起眉来,他能感觉到自己走入神殿后,就如同进入沼泽一般,身体里的灵力似乎被凝滞起来,虽非不能使用,但到底感觉到阻碍。
肩膀上的虺同样安静了下来。
神殿之中忽然响起一个平静又动人心魄的声音:“这么多年了,没想到你竟还会回来找我。”
这样的声音,于观真只在玄素子那里听见过,那位仙人的祥和至今留在心中久久没有消去,他猝不及防看向四周,只觉得九神柱似乎稍稍挪动片刻,所有神明的眼睛都看向了自己,从头到尾,一清二楚,似乎连魂灵都要穿透,令他不由得惊悚出仓惶的无力。
“你在哪里?”于观真听见自己问,他本该在这样的压力下说不出一句话,可大脑仍然清晰,他知道自己遇到生平最不可思议的事,然而既然对方没有恶意,自己就应当主动出击,“你为什么想见我?”
九神柱顿时远离开来,那声音欢笑起来,长长的,久久的,好似被取悦了一般。
“是你来见我,尘艳郎。”
“来。”
那幽蓝的苍茫神火顿时化作破碎的烟雾,整座神殿都黯淡了下来,于观真大惊,他转身回望,只见黑茫茫里升起九盆跳跃的火焰,正是九神所举,脚下的巨石已化作泥泞的软土与无数花草,他看不见,听不见,直到天地再度映入眼帘,居然来到一处仙境。
花草繁茂,云雾在地,天将明,远处日月交合,无来处,无归途,不过林景方寸之地。
不远处有一棵老树,藤上生着剔透莹润的花,如冰似霜,织成一帘轻薄的鲛纱。
大巫祝就枕在巨树的枝藤上,长长的黑发委在地面,如同黑色的河流,他用手来撩花帘,面容半遮半露,显出红润的唇,诡艳的容,形貌竟与九神略有重合。
于观真恍然明白,这位才是真正的大巫祝。
他心中怀着一种莫名的敬意,还有难言的错愕跟疑惑,如同被震慑住的白阿姐那样,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声音:“大巫祝。”
“看来,你果真达成夙愿。”大巫祝凝视着他,慢慢叹息起来,“难怪会来到苗疆。”
于观真的心怦怦直跳,他想到崔嵬居然跟这样的人物做过争斗,想到了之前种种惶恐难安的念头。奇怪,他分明不畏惧眼前此人,也并不是感觉到死亡即将来袭的可怖,只是无声无形之中,有什么东西令他感到难以言喻的害怕,就如同盲人在深渊边行走一般。
“你想告诉我些什么吗?”
于观真询问道。
大巫祝又再开口:“不急,我更想知道……”
于观真的心微微提起。
大巫祝变脸比变天还快,他方才还如同蛮荒里古老的神明,此刻又变成炼狱里的魔鬼,恶狠狠道:“你怎么会跟崔嵬这个小贱人一起来。”
于观真如从深渊掉到瓜田里一般不知所措,活像被人抓住喉咙,只能从喉咙硬生生挤出一个字。
“嘎€€€€?”
第69章
“你为什么不回话?”
大概是安静得太久,大巫祝疑惑地开口,他大概是习惯发号施令了,连再重复一次的打算都没有,对上于观真的眼睛时,那张姣丽蛊媚的脸上果真有几分不解。
于观真张张嘴,无奈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叫崔嵬?”
“小贱人杀了我唯一的朋友。”大巫祝轻描淡写地给出回答,“难道你们中原什么时候开始管讨厌的人叫心肝宝贝了?”
于观真顿时瞳孔地震!
他绝不怀疑崔嵬杀人的动机跟行动力,可是崔嵬未免过于猛男了!难道是梁静茹给他的勇气陪着自己到苗疆来吗!
于观真艰难道:“我想此事……这……总之你能否不要这么称呼崔嵬。”
“这倒奇了。”大巫祝将手搭在自己的下摆上,他本来就斜斜倚靠着那棵巨树,此时将身体一软,举手投足间就更慵懒之色,“你以前全不在乎这些,根本不会与我纠缠。更何况,我还以为你会比我更恨那个小贱人。”
于观真的脸都麻了,想笑又有点笑不出来,一时想不出该先替崔嵬求情还是替自己的病情说话,很快想起崔嵬说自己有脱身之法,心下稍安,他走了神,自然站在那里儿一言不发。
他并不认识大巫祝,可显然,大巫祝对“他”很了解。
直觉告诉于观真,在大巫祝面前装腔作势毫无意义。
“怎么又不说话了?”
大巫祝皱着眉头,有些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如同长辈对任性的晚辈妥协一般,平淡地开口道:“也罢,就由你吧。多年不见,尘艳郎,你的性子倒是变了不少。”
于观真不知尘艳郎是否是原主人的名讳,心中既有被看穿的不忿,又有方才感到滑稽的好笑,忍不住挖苦起来:“大巫祝的性情也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噢,是了。”大巫祝道,“对此时的你而言,大抵我们才是初见,你心中定然认为我高高在上,所行所言必然深不可测,妙不可言,令人闻之恍然大悟,差一步就可得道飞升,是吗?”
于观真见他果然知道自己的来去,顿时放下心来,一时间被说破内心又不免尴尬:“倒……也没有这样夸张。”
大巫祝轻笑了一声,终于从枝藤上探出身来,那轻柔的花朵纱帘拂开,将他完整地展露出来:“你觉得我说他小贱人,很可笑,很庸俗?并不符合我的身份?”
他看上去很妖冶,不像人,倒像是只荒野间悠闲等待着捕猎的野兽,与阿灵的美丽,崔嵬的俊朗,玄素子的华贵是全然不同的。
于观真看见他时,脑海之中再想不起那些玩笑话,那句戏谑的“小贱人”,只感觉到鼻下仿佛飘过淡淡的血腥,嗅到令人战栗的危险气息。
大巫祝的手很瘦,瘦得见骨,指甲又长,尖利利的,他一手压着那些花藤,微微眯着眼,神态仍然很轻松惬意:“只要我愿意,我就能这么说,无论我表现得多像一个人,苗疆也不会将我所言当做凡人的笑语来看待,言出便为法旨,我要是跟他们说崔嵬是个小贱人,今日他在苗疆就不会有第二个称呼。”
他这段话说得平静,又充满了威慑力,叫于观真绝不敢将此当做戏言,只是相信的同时,心不由得猛然坠入深渊。
于观真一点都笑不出来了。
在今天之前,他从没意识到这个词竟然如此可怕。
“别害怕。”大巫祝看着他猛然变了脸色,又显出几分心软来,“我倒是没想到,才不过这些日子你就变得这么喜欢他了,我还以为你会很恨他,很怕他。你以前就是这个模样,感激我的时候,又恨不得杀死我,这样就没有人见过你落魄的模样了。”
于观真动了动嘴唇,他试图想说什么,最终谨慎又小心地轻声道:“那些我都不记得了。”
“我知道。”大巫祝回答他,“所以我在重新告诉你。”
大巫祝从树枝上走下来,用手摘下一朵红花,对着于观真诡艳地笑了笑,那笑容简直叫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就如同在深夜看见棺材里躺着一个装扮美艳的美人忽然睁开眼睛,是一样的绮丽又诡异。
于观真还没来得及品味这种恐惧,就感觉脚底失重,眼前一黑,只剩下有大巫祝手中的一团火焰,他将火焰往上抛去,接二连三地点燃九神之柱,原来两人已回到了方才的神殿之中。
大巫祝瞧着于观真错愕的神态有些欢喜地笑起来:“好玩吗?”
那九神柱果然是灯台,火焰燃烧起来时,那些被封印在柱子上的神明表情立刻变得扭曲无比,仿佛在烈焰下哀鸣嚎叫,备受折磨。
“不好玩!”于观真忍不住恼怒起来,他筋疲力尽,胆战心惊,已经有些失去理性了,只是说出口后神智归位,想到自己是来求助时又暗暗后悔起来,只好用手扶住额头,不敢去看那喜怒无常的大巫祝多几眼,“我来此地,其实是想求大巫祝……”
大巫祝淡淡道:“不必说这些废话,你走进苗疆那一刻,我就知道你为什么而来,你总习惯将自己折腾得四分五裂,又不是第一天才认识。”
“……恕我冒昧,我们是什么关系?”
大巫祝有些讶异地看着他,想了想道:“对你来讲大概是仇人吧。”
“仇人?”
“嗯。”不知怎么的,大巫祝的声音竟有些欢欣喜悦,他带着于观真往前走去,直到来到神殿唯一的座位上,“你是第一个大大方方闯入苗疆的中原人,那时候你倒还年轻,大概只有十几岁,学了些乱七八糟的本事来见我。你告诉我,你在中原听说苗疆的大巫祝无所不能,于是来找我达成你的心愿。”
“你说:我现在虽然没有什么可以交换的东西,但我可以把今后的荣耀,今后的成就压给你,我会成为一个你都不得不请求帮忙的人。我很欣赏你的勇气,就将你留了下来,你年纪虽小,但有许多奇思妙想,甚至询问我,如何将自己完整地控制在自己手里,如果有一日出了意外,前尘尽消,如何才能使得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于是我就告诉你,你可以将线蛊植入自己体内,令它们记住你的指令,只是我也没有试过。”
“看你现在的模样,想来是成功了?”
于观真心道:缥缈主人真是个实打实的疯子,人体切换自动挡跟手动挡,难怪他对白鹤生下那样的狠手,居然对自己都是一样的狠辣,大概在他的概念里这根本就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我与你交易时用你做了许多实验,你竟然坚忍,只要对自己有益的,甚至比我更为疯狂。”大巫祝坐到了高座之上,若有所思地回忆着,“最后你向我要求苗疆的巫血,我的确想看看中原人会被巫血折磨到什么地步,便也同样赐予给你。后来听说你在中原杀了许许多多的厉害人物,又赢了崔嵬,就知道你必然会上门。”
“果不其然,你半月后狼狈不堪地来找我,说终于将化蛟的虺制成了新蛊。”
大巫祝说到此处不由得停顿了片刻,脸色有几分古怪:“我告诉你,虺蛊确实能够增长你的修为,令你伤势立刻复原,却同样会带来可怕的后果。”
“只不过那时你是个胆怯的孩子,满脑子都是力量,不知道停下来想一想往后种种。”大巫祝微微冷笑起来,“不过这与我并没有干系,自然也就没有提醒。虺蛊成功之后,你深深地感激我,同样忍不住仇恨我,厌憎我。如果说崔嵬令你恐惧胆怯,我就令你难以忍受,于是你离开前告诉我,终有一日你会来杀死我。”
这……
于观真突然觉得喉咙有点发干,不管是缥缈主人这自卑自傲的可怕心态,还是对于力量的疯狂痴迷,亦或者眼前完全没有当回事的大巫祝,都让他惊诧。
可片刻后,他竟鬼使神差地问出口:“你看不起我?”
“怎么会呢?”大巫祝柔声道,“我知道你杀不死我,可是在这个世界上想要杀死我并愿意为此努力的人却并不多,所以我很喜欢你,才一次次帮你,救你。”
“我不明白?”于观真有些困惑了,“既然我要杀你,你为什么还要帮我?”
大巫祝沉思起来,似乎在想着要如何解答于观真,他眨了眨眼睛,脸上绽放出一个纯粹又€€丽的笑容:“毕竟你是我在世界上唯一活着的仇人。”
于观真不由感到一阵恶寒,他想大概是脑回路不同的缘故,自己竟然完全无法理解大巫祝的想法,只是这样也许更好:“那大巫祝可愿意出手相救?”
“这又何难呢。”这难倒了众人的伤势,在大巫祝说来竟全然无足轻重,他漫不经心道,“只是盘王祭之后,九神大典就要来了,你留在这里小住几日吧,等我忙过了再帮你解决这小麻烦。”
听说今天就是盘王祭,要是这样,自己岂不是耽误了大巫祝许多时间。
于观真的伤势还未完全恶化,起码虺蛊没有再动弹,他那礼貌的品性再度浮现,遵循着作为客人与求医者的体贴:“如此,我就静候大巫祝佳音了。”
“你确实变得有意思多了。”大巫祝轻声笑起来,“只是也无趣多了,我想你现在一定不想杀我了。”
于观真没能听出他言语之中寂寥哀伤之意,只勉强道:“大巫祝说笑了,对了,我那两位朋友……”
大巫祝打断了他:“我没有玩笑,罢了,你去吧,槐庚会带你去见崔嵬跟方觉始的,他们在地网那里嬉戏玩闹。”
嬉戏玩闹?这四个词跟小贱人一样,都与崔嵬不太相配,不过跟方觉始倒是很相配。
至于槐庚,想必就是那位黑衣祭司了。
大巫祝看着他慢慢远去的身影,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等等,尘艳郎,你跟小贱……崔嵬同行,是玄素子有什么话要你带给我吗?”
他语调轻柔缠绵,婉转无比。
于观真背影一僵,闻到熟悉的瓜味,从大巫祝这腔调里感觉到些许令人不敢深入思考的情意,不由得想到之前崔嵬委婉提及过自己与大巫祝的一些纠葛,其中还牵扯到玄素子,顿时悚然。
对了,他看起来并不恨崔嵬……奇怪,难道那位死去的朋友其实是崔嵬替玄素子前辈背的黑锅不成?
于观真脑海之中不由得开始大书特书几人的爱恨情仇,一下子就把脚步停下了。
他觉得自己非常有必要了解一下。
“敢问,玄素子与大巫祝是什么关系……”
大巫祝已听出他的言下之意,脸色顿时变得阴狠又冷酷:“滚吧!”
于观真已经开始担心他们三人能不能活着离开苗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