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琼玉是个天真直率的性子,忍不住眉飞色舞起来,半点都不掩饰脸上的喜色,连连点头道:“你这大夫爱说实话,我喜欢。”
三个大男人差点都笑出来。
“好吧,那到底与死生之间有什么关系?”于观真又问道,“姑且就当苗疆人认为人有许多次新生,所以呢?”
“所以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路,按照中原话,其实叫轮回路。”方觉始干巴巴地说道,“你没有发觉吗,起点是长寿老者,中途是红色血海,这条路之所以叫死生之间,就是因为它是衰亡与新生的交界点。”
去过终途的于观真一声不吭。
“传说里,凡人是不能前往圣山的,每个前往圣山的人都会死去,只有走过死生之间的人才有资格获得新生。于是那个旧的他们在山上死去,真正抵达神殿的是新生的自己,因为必须是纯净无暇,毫无罪孽的人才能在庆典之外时拜见大巫祝。”
“他们献上的祭品,就是自己。”
这种风俗说来特殊,倒也不算非常特别,中原也有类似供奉神明的情况出现,只是不似苗疆这样,这就好比各地过节的习惯不同。
比如过端午,丹阳城只吃粽子做香囊,而于观真在现代时还要吃咸鸭蛋,跟挂鸭蛋络子。
“既是如此,怎么会是有没有资格,这位大巫祝岂不是十分慷慨,他赐予人们纯净,自己却收下那些人过往的罪恶。”于观真突发奇想,微微笑道,“谁人不曾撒过谎,谁人不曾做过错事,这些要是能丢给大巫祝做祭品,这神殿岂不是真正意义上成了藏污纳垢了。”
“他愿意为众人承担罪恶与苦难,这死生之间纵然漫长曲折,比起来也是再简单不过的路了。”
厌琼玉忽然叫起来,她的伤还没好完,呼吸忍不住急促起来,那才红润起来的脸又变得青灰发白,本来又圆又大的眼睛变得蛇瞳般危险可怖:“他才没有那么好心!他……他本就是个肮脏、卑鄙,更胜于我们这些罪人十倍、百倍、千倍、万倍的罪人!”
她激动起来,身体不由得打摆,脚下碎石簌簌而落,吓得方觉始差点没了半条命:“小心小心!”
好在四人很快就离开了这条狭窄的小道,厌琼玉似乎也沉溺在对自己情绪深深的厌弃,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少女准备的山洞是条完全的死路,她虽然天真,但确实如敏锐的野兽般寻找到了最安全的位置,这个山洞藏在峭壁后,峭壁的通路十分狭窄刁钻,除非有大本事,否则绝过不来,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再来就算确实被人发现,他们也有反应机会。
这地方非常安静,厌琼玉生起火取暖,她并不是真的感觉到寒冷,只是伤势令她更接近凡人,需要明亮与温暖来安抚自己,她环抱住自己,闭了闭眼,对着众人开口道:“你们可以看看石壁上的东西,那些都是我画下来的,因为害怕忘记,所以我就全记在了这里,我再从头告诉你们。”
不知道是什么令厌琼玉又变得心如死灰,她安静地抱着自己,眼眶里蓄积泪水,将流未流。
火将山洞照得很明亮,那些厌琼玉留下的画深深刻在山壁内,能照出凹凸不平的地方,都非常简陋,不过能看出来是九神与一个女子的故事。
这幅图比神殿要简陋许多,也没有那么绚烂的颜色,可是于观真仍然看出这是神殿里的那副壁画。
方觉始问道:“这女子是谁?”
“她……她就是后辛,是我的先祖,我的母亲,我的起与始,我的终与结。”厌琼玉转过头来,年轻美丽的容颜上与其说是笑容,倒不如说是一种复杂的神情,“她还活着,活在神殿里,忍受着千年的寂寞与痛苦,也是她从大巫祝手里救下了我。”
方觉始大吃一惊,到底咬住舌头没说出来,心道:“我还以为后辛是男人。”
“我是后辛的后人,你之前所说的那个黑衣祭司叫做槐庚,我们都是罪人。大人们总是告诫我们,我们是不一样的,我们是罪人。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只有我们是这样,为什么我们生下来就是罪人,为什么我们低人一等,为什么我们就如牲畜般苟活着,饿了没有人理,病了没有人来看。”
“可是大人们却只能告诉我,这不是我们该想的东西,后来我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我们就不能得到好的东西,美的东西,甚至连看一眼大巫祝都不可以。可是……可是我还能忍耐,就在我想要乖乖听话的时候,大巫祝来带走了槐庚,因为他为了母亲爬上了圣山,只是槐庚走了,他们对我们的看守更严了,不准再出现第二个异类。”
厌琼玉年幼的脸上出现令人不适的讽刺:“我想,爬上圣山而已,那是什么很了不起的事吗?于是我偷偷跑出去,心想活也好,死也好,我要去见见关押了我们一辈子的神是什么样,去看看至高无上的神殿为什么唯独不让我们参拜,到底凭什么!”
“那是我六岁时的事。”厌琼玉脸上的肌肉抽动着,几乎可以说得上是一个得意又傲慢的笑容,泪水却夺眶而出,“槐庚不过是在山边徘徊,我却走进神殿见到了后辛,也见到了九神,然后就被大巫祝发现了,可我还是罪人。”
“我没有通过死生之间,是污秽之身闯入神殿,按理要被火焚而死。”厌琼玉低声道,“是师尊带走了我,他与大巫祝做了交易,我不知道是什么,不过我非常非常感激师尊,直到……直到我再也不敢感激,再也不敢期望。”
闻言,崔嵬不由得多看了两眼于观真,于观真略有些尴尬,觉得自己背上的黑锅这会儿多得大概冒充忍者神龟了。
“我那时太年幼,去往中原后就将后辛与神殿遗忘了,偶尔午夜梦回,才见到那些过往,直到师尊受伤下山,我得以回到苗疆。”厌琼玉的脸被火光映得有几分骇人,她的睫毛黏在一块儿,声音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简直犹如野兽的嚎啕,婴孩的长泣,“我日思夜想着的神殿,还有那个美丽的女人,我想知道她在哪里,又是谁。这次我终于有本事知道了,也有本事逃跑了。”
“可多好笑啊。”厌琼玉颤抖着身体,她赤红的双眼望着虚无处,“后辛告诉我,大巫祝同样是她的血脉。”
“他竟与我们同源,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宁愿……我宁愿不知道,没有听见,没有来……明明我都忘记了。”厌琼玉的手指紧紧抓住了自己的膝头,那么深,那么紧,甚至要抠出皮肉下的白骨,“可我已经知道了,我已经来了,我明白我与族人所受的苦痛,所受的磨难,并非是因为真的做错了什么,而是他人随手摆布下的结果。所以即便老树同样不会接近我们,罪人就是血中带毒,大巫祝就是天生尊贵……多好笑。”
“我竟想要这样的大巫祝来承认我们。”
她从臂弯里露出半张脸,泪已干涸,整个人已经丧失方才的活气,沉浸在这久远的血腥与憎恨之中,低声道:“告诉我,我要如何不恨,我要如何不报复!”
于观真如坐针毡,感觉自己虽然什么都没做,但有被含沙射影到。
第79章
气氛倏然安静下来。
确实,这个消息未免过于石破惊天,说是骇人也不为过,最崇高的大巫祝与最卑微的罪人竟同出一脉,要是说到外面去,别说是厌琼玉自己,恐怕就连他们这旁听的三人都要被剁成肉酱。
厌琼玉说完,又是一阵好咳,她倚靠着墙壁缓了缓气,看上去既绝望又孤独,难怪当初她会说那样的话,只要离开苗疆就会没有勇气。
这样悲惨又可怕的命运,这样庞大到令人窒息的苗疆,她人微言轻,别说声音,就连修行者对于凡人而言足够强大的力量都显得微不足道。在厌琼玉知道这样的真相后,产生的恐惧、畏惧甚至是怯懦都足够合理,想要活下去与反抗的两种信念撕扯着她。
厌琼玉正如脱逃的槐庚一样,享有快乐的自由,只要不闻不问、不听不想,她的一生便不必再与这些过往纠葛。她说得不错,她走得比槐庚快多了,槐庚恐怕至今都不知道真相,然而她进入神殿后,已经得知了自己无法承受的事实。
是为了族人脱困,还是自己逍遥,她同样做出选择。
所以她才向于观真求救,她还不能死,她还不愿意死。
崔嵬这时已在山洞里找出锅具,烧起水来,他身边带了些糕点,只是现在被压坏了,模样没有之前漂亮,可仍看得出来本是花瓣形状的,闻起来发甜,他递给厌琼玉道:“这是苗疆有名的糖糕,做得倒还不错,要吃些吗?”
“咳。”厌琼玉捂住心口,她承担再多,到底是个小姑娘,对甜食仍然心动,又碍着于观真在旁,一时竟有几分犹豫,只嘴硬道,“这样的东西吃下去,难道就不会这么痛苦了吗?”
崔嵬不缓不急道:“总归有一处是甜的,比哪里都苦好。”
厌琼玉听了,便不声不响地伸手去捏了半块完整的,慢慢塞进嘴里吃了,那糕饼入口即化,又甜又香,不觉得流下泪来,低声道:“真好吃,你也吃。”
“都给你。”崔嵬将纸包递给她,淡淡道,“我不必吃这些。”
于观真有些奇怪,凑到方觉始身边问道:“咱们一直呆在一块儿,这糕饼是什么时候买的?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就在今早啊,你休息时崔嵬上岸去了。”方觉始歪头道,“本来更早之前还有一包的,是在你忙着欣赏大巫祝在竹楼上的英姿时买下的,崔嵬说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就都买了些,不过后来被我吃掉了。这家糖糕我尝过了,没有那一包好吃。”
于观真脸都黑了。
这意思是两包都是给我买的,结果一包送了主治医生,一包给了女徒弟?感情我本人倒是一个混不上?
还不如不知道!
“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方觉始大大咧咧道:“这不是事儿忙嘛,大概崔嵬也忘了,更何况几块糕饼而已,有什么好计较的,等回了中原我给你买一大堆,包你吃到找大夫。”
于观真不由得冷笑起来:“不必,你说得不错,糕饼有什么稀罕的。”
“崔嵬买的也没镶金嵌银啊,急什么。”方觉始忍不住嘀咕起来,他神经向来该大条时大条,该纤细时纤细,这会儿被更震撼的事敲了脑袋,倒没有反应过来于观真这句话里的意味深长,只慢悠悠品味出几分阴阳怪气,“不过确实,再好的东西,吃多了也没意思,再平凡的食物,抢着吃也快乐些。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这糖糕的手艺纵然再普通,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哎,对啊€€€€”
凡事要是叫方觉始察觉起来,到最后必然要变成闹剧,他忽然如一只大鹅似的扑棱棱飞起两只胳膊:“慢慢!小玉姑娘,你嘴巴放慢点,这糖糕说不定是我们这几日难得解馋的伙食,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我的面子也要看你师尊的面子,留几块来大家分一分。”
厌琼玉涨红了脸道:“这是崔大叔给我的,我才不给你,师尊要……师尊要……”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于观真,于观真立刻正襟危坐,她顿时来了底气:“师尊才不会吃这种平庸无奇的小糖糕呢,你可别自己馋嘴想要找师尊来撑场面!”
于观真在心中忍不住泪流满面:这糖糕我是看不上,我看上的是买糖糕的人。
忽略正在打打闹闹的方觉始与厌琼玉,于观真下意识看向正坐在边上看火的崔嵬,对方似乎正在思索些什么,低垂着头,显然与另两人在两个世界。
“你在想什么。”于观真下意识走过去坐在他身旁,“在想大巫祝的事?”
崔嵬抿起嘴唇,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你说过自己中了种咒术,旁人看不见,自己却能见到身上有一条红色长线。玉姑娘刚刚提醒了我,我想起来自己曾经听过的一个故事,曾见过的一个人,与此情况十分相似,恰好同样与后辛有关。”
“当真!”于观真本以为这倒霉催的情况只能找大巫祝解决,万万没想到省了这麻烦,当即眉花眼笑,“快说来听听,只是看你模样,是坏事吗?”
崔嵬摇摇头道:“谈不上是好事或是坏事,这同样与后辛有关€€€€”
听到后辛二字,厌琼玉与方觉始立刻停止了争吵,两人一块儿凑过身来,异口同声道:“什么有关?”
“那条线并非是咒术,也不是什么蛊虫的痕迹。”崔嵬不知为何,神态看起来更显得慵懒冷淡,他微微往后仰了仰身体,有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在,“中原推演天机,占卜命运未来之事,需问卜算卦,轻则伤损,重则毙命。苗疆却不然,它借以神血巫力,完成心愿,你当时所见的正是神血,我们自然是看不见的。”
于观真的神情复杂:“你的意思是,我当时所感,其实是神血在呼唤?”
“这除了你自己之外谁都无法知晓,更何况你不是大巫祝,本不该拥有巫血才是,因此我当时并未多想。即便真的是巫血,苗疆巫血强横,实是一种庞大的力量,为了完成主人的心愿,甚至能够撕裂域,它到底会是如何表现,我也不太清楚€€€€”
不……我恰好,确实拥有巫血……
于观真的神情十分复杂。
“域?”厌琼玉不解道,“崔大叔,这跟后辛又有什么关系?”
崔嵬深吸一口气,显然有几分犹豫,最终仍是看着于观真缓缓道:“这个故事是我偶然窥见,你们不必问我是从何人、何处,何时听来,我与你们说过之后,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都无妨。”
于观真点头道:“你说。”
“苗疆九神最初本是一体,他们分离时无意降落于苗疆大地上,被当时胜利的苗疆人当做神明下凡,进行场血腥的盛大人祭,九神美美饱餐一顿后便在此扎根。”
“苗疆人本就骁勇残暴,九神同样喜好血食,有神明庇佑的苗人开疆拓土,并合成一个巨大的部落,后便成了如今的苗疆。多年光阴过去,为了足够的血祭,苗疆好战成性,不断去征伐其他的部族,引得其他小部落联合起来一同反抗。就在这个时候,苗疆出现了一位大巫祝叫做后辛,她是世间少有的灵女,备受九神宠爱,然而她是个心性善良之人,看到战火四起,生灵涂炭,便开始质疑起自己所信仰的神明究竟是否值得供奉。”
“不错,是否觉得有趣?”伴随着崔嵬的声音停顿,大巫祝的声音忽然从山壁、深渊、甚至是他们内心深处发出,那样轻柔、平静,又绝不容忽视,叫人感到被黑暗窥探着的脊背发凉与惶恐不安,“人总是如此,自以为是的奉献,自以为是的牺牲,自以为是的反抗。”
在这死寂的气氛之中,大巫祝自空中现出身来,他悬浮于深渊之上,如神明降临人世,长发纷飞在空中,那种€€丽的面容仍旧看不出喜怒哀乐。
“崔嵬,我没有想到你会打破自己的誓言。”
崔嵬低声道:“大巫祝要是当真在乎这个誓言,就不会调遣开白姑娘与勾乌洞阿去往他处,又放任我与缥缈主人来到此处了。”
“听起来,你是在指责我追杀的不够尽责。”
“岂敢。”崔嵬冷冷地看向大巫祝,“我并不在意大巫祝想要做些什么,又试图摆布何人命运,只是我答应过缥缈主人要治好他的伤势,便只好以此取悦大巫祝了。”
“为一个新的誓言,去打破另一个旧的誓言。”大巫祝低声道,“你认为是我授意?”
崔嵬反问:“难道不是?”
“是。”大巫祝忽然绽开一个迷人的笑容,“我憎恨你,崔嵬,而你很聪明,必然明白我想要什么,我要你不快,要你痛苦,要你后悔自己坚持的所作所为。你的确毁去了自己的诺言,可你并不后悔,对你而言,这无非也是一种手段而已,那我所求的岂不是一样都没有达到,又怎么能令我开心。”
于观真不动声色地看着崔嵬与大巫祝,内心几乎翻涌起惊涛骇浪,他还以为大巫祝打算放过崔嵬一马,没想到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假如从进入苗疆那一刻开始他们就掉进了大巫祝的陷阱里,那自己的行为岂不是等同自投罗网。
“那个故事!”厌琼玉大声叫起来,她的脸色惨白,死死地盯着大巫祝,竟鼓起勇气大胆走上前来,“那个故事!是真的!他还没有说完!大巫祝,您很厉害,我从未见过你这样令人害怕的对手,我知道我对你来讲不值一提,可是……可是!”
她咬紧牙关,让声音冲出喉咙:“不管你准备如何处置我,起码我死也要死个明白!”
大巫祝终于看向她,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他的目光之中浮现出慈爱,宛如一位亲厚温柔的长辈,又很快只剩下冰冷而刺眼的恶意,正如对待崔嵬那般:“你所张扬出的勇气除了愚昧二字,我实在想不到任何言语来评价,你既将我当做猎物,就不应如此恐惧我。”
“你背着我进入神殿两次,我也会给你第二次机会,可惜……你本该死在此地,又也许,死在此地对你更好。”
厌琼玉脸色煞白:“你说什么?”
“你以为我在与你玩笑?当真令人失望。”大巫祝讥诮地看着她,“你不过是被怒火跟仇恨冲昏了头脑,才做出之前那样愚不可及的行为,知道真相除了令你恐惧之外,根本什么都没有,见到我就准备束手就擒,你真的有杀死我的觉悟吗?”
“我本还以为,能够进入神殿两次的人多少还算可造之材,看来……”大巫祝看了一眼于观真,冷淡道,“他不过将你教成了一个天真妄为的废物。”
厌琼玉只感觉被羞辱的愤怒冲上了大脑,她紧紧握住腰间的弯刀,目光变得赤红,她听见自己的牙齿打架的声音,感觉到了大巫祝那令人不堪重负的压迫感,她想反抗,然而……
然而……他说得不错。
自己的勇气不过是愚昧送死,机会还没来,还不到……
于观真心里是拒绝的:谢谢,不是我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