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离愁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他欲再送剑,却觉手腕举着的并非一柄剑,而是一座泰山,分寸不能进,于是哑声道:“拼死而已。”
“拼死而已?”赤霞女重复了一遍,“现在的年轻人怎都是这样的性格,大言不惭,说得当真是轻巧容易。”
赤霞女话音才落,手上力道又加,于观真还没看出什么玄妙来,就听见莫离愁凄惨地嚎叫起来:“不€€€€”
只见那软剑犹如一头白冷冷的巨蟒,将莫离愁的长剑绞入体内,只听见“咯啦啦”的几声响动,那剑身明显崩裂开来,只是还未四散。
“既不想碰。”赤霞女冷酷道,“那就放下,不是更轻松自在。”
莫离愁只是咬牙苦忍,他修为大大不如眼前的女子,眼前几乎蒙上血色,牙齿咬得太过,嘴里也泛出铁锈的腥味来,可这完全不能阻止赤霞女的进攻。
长剑已开始崩断,从剑尖开始,碎成无数细小的块状。
“还不放手?”赤霞女又再问道,“我可不会留情。”
莫离愁尤自抗衡,剑身已寸寸被咬断,剑柄都已四分五裂,软剑传来的力道震得虎口崩裂,他垂下脸,看不清神态。
这根本是霸凌吧。
于观真观察片刻,觉得自己还是不要管这档子闲事为好,一来他与赤霞女无仇,没必要多生事端;二来他跟莫离愁完全没感情,这小子还很有可能在背后阴过他,实在犯不上为了点同情心跟赤霞女生出嫌隙来。
正当于观真转身要走时,忽听见赤霞女又道:“亏崔嵬对我赞赏过你的资质,甚至多次提起你,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崔嵬?
于观真的耳朵一下子尖了起来,听她口吻亲密非常,心中顿时不大痛快起来,他已从方觉始那处得知赤霞女与崔嵬是青梅竹马,两人又是同辈极出色的人物,无怪剑阁会将他们俩凑成一对。
说来也是奇怪,从昨日开始,赤霞女似乎就在暗示些什么,她说剑阁弟子叛逃,这怎么想也不是该跟对头说的话;现在又来教训莫离愁,还把人家的剑给毁了。
剑阁这个素质差距未免太大了些,虽说莫离愁只是便宜徒弟,但他毕竟没死,赤霞女代为管教,这跟对父骂子有什么差别。
管他是醋意还是双标,于观真现在已经有点儿愤愤不平起来了。
因此于观真故作闲庭信步到甚至有些刻意的地步,慢慢走了出来,他微微眯起眼,看上去带着漫不经心的风流笑意,可眼底冰冷,并无任何温存:“多谢赤霞姑娘代为管教,不知我这徒弟犯了什么过错,竟劳动你大驾。”
赤霞女似是看穿他的心思,置若罔闻,并不进这个套,只是淡然道:“倒是有缘,缥缈主人莫非是才来此处散心?”
于观真一时哑然,他看了看显然陷入阴影状态的莫离愁,又看了看赤霞女,被不软不硬地顶回来这句叫他如鲠在喉,话题的节奏已被对方带走,只好道:“不错,确实才来不久。”
“是么?”赤霞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并没有揭穿这一谎言,很快又道,“我那有些新茶,不知有没有这个荣幸请缥缈主人一同品尝。”
于观真发现跟赤霞女对话非常有效率,只需要说是或者否就好了,他简洁道:“好。”
赤霞女没再说什么,很快就转身离去了,离开之前,她连看都没有看一眼莫离愁。
本来于观真也要离开,可多少有几分于心不忍,就看了看莫离愁,忍不住问道:“你如何?可有哪里伤到?”
莫离愁轻轻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不是于观真的错觉,他总觉得这个青年望着地上的碎剑,似乎并非是痛苦,反倒是松了一口气。
既不想碰,何不放下……
于观真的脑海之中忽然闪过赤霞女当时所说的话,两瓣嘴唇动了动,一时间心头非常古怪,觉得自己似乎窥探到了个了不得的秘密。只听莫离愁很快又沙哑着声音说道:“是弟子无能,竟败于剑阁中人之手,丢了师尊的颜面。”
于观真淡淡道:“你与她实力悬殊,不足为奇。”
莫离愁微微颤抖了下,大概是从缥缈主人口中听过同样的话,不过于观真料想那必然是伴随着惩罚与痛苦。这些徒弟大多性情扭曲,都赖原主人是个变态园丁,本来祖国的花朵一个不小心就容易长歪,他为人师表却是棵逼人上吊的老歪脖子树,怪不得这些徒弟各个苦大仇深。
“对师尊而言。”莫离愁苦笑道,“我是否仍如多年前一样软弱无能。”
于观真心想:“你多年前什么模样?我只知道你当年被灭了门,也没人给你出头,又所托非人跟了个变态老师,厌琼玉是被祖先坑了,你跟白鹤生都是被老师坑,说不出哪个更可怜。我现在就是这个变态老师,你指望我能说出什么?”
最终于观真只是说道:“你心中已有答案。”
于观真同样没有再去看身后的莫离愁,这世上无解的难题太多了,莫离愁可怜跟莫离愁与叶培风组队想弄死他没有任何冲突,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他并不想跟这几个徒弟长时间呆在一起,尤其是莫离愁昨天已经试探过他一次。
鬼知道莫离愁是不是在演戏,等着自己真放下戒备,推心置腹一番,就能立刻确定他是个西贝货。
于观真现在比较急着跟赤霞女喝茶,最好是能打听到些崔嵬的消息,朋友的朋友不一定就是朋友。
赤霞女到底算不算情敌,现在他还没分辨清楚。
哪料于观真还没走开几步,很快又听莫离愁道:“想要盘问白鹤生的下落,只需要逼迫巫月明张口便可,师尊在此停留,又对怪医以礼相待,是想要救巫师姐吗?”
于观真的脚步微微一顿,他听出弦外之音来,精神一振,不动声色道:“如何?”
莫离愁欲言又止,过了很久,方才启唇道:“没什么,师尊说得不错,一切皆是我们心甘情愿。”
我什么时候说过?
于观真有几分莫名其妙,心念一转,又想到恐怕是之前原主说的话,他知晓人在遭受打击时情绪不稳,犹如醉酒一般,很容易说出平日深藏在心底的事,想来莫离愁就是如此。又听他言语苦闷,倒难得勾出于观真对这师徒几人往昔的好奇心来。
心甘情愿么……
第107章
赤霞女招待得很周道,除了茶水之外,还有精致可口的小点心。
她一身红装,肌肤如冰玉般光滑细腻,叫于观真想起来赤霞女原身是冰蛟的消息,他来这儿知晓了不少法术,也见识过大巫祝手段的玄妙,人鬼神看得不少,却没有真正见过妖,尤其是化人的妖,因此不免多看了几眼。
这女子貌美非常,生得与常人并无两样,只有一双眼睛不同,金灿灿如旭日明亮,似能洞悉人心。
不过……正常人会长时间与别人对视吗?
这一次仍是于观真先避开了对方近乎咄咄逼人的目光,谈不上恶意还是善意,那双美丽的金瞳将蛟龙冷血的特质展露无遗,注视里带着难以言喻的威严与震慑感。
如果非要比较,于观真觉得其威力只有高三时班主任在窗外的注视能够相提并论。
他实在摸不清赤霞女的意图,就先喝了口茶,大脑飞速转动起来。
赤霞女的修为很高,之前单方面吊打莫离愁的时候就已发现自己的存在,可她似乎并没有遮掩避讳的意思。就算于观真对这个世界的规矩再是一知半解,可基本常识还是有的,别说剑阁与缥缈峰关系极差,哪怕是关系再好,也没有代为管教徒弟的道理。
难道是崔嵬的意思?他之前就提过好几次莫离愁€€€€
“茶如何?”
赤霞女见茶杯已空,又再添了一杯。
她所住乃是方觉始的书房,分为内外两室,内室平日用来小憩,外面则可拿来会客。
书房收拾得非常干净,除了满满当当的医书与画卷之外,还有些描绘着经脉的木人,各个都扎根针,此刻正值夕阳西下,窗外投来的光在慢慢溜走,暗影步步踱来,令那些藏匿在角落里的木人看上去如同横死的尸体,几乎能预想到晚上这个书房会变得很像停尸间。
亏赤霞女能面不改色地住下去……
于观真被木人吸引了注意力,略有些分心,沉默片刻才回答上问题:“唇齿留香,确实好茶。”
他与阿灵住过一段时间,阿灵对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抱着好奇心,连带他长了不少见识,虽仔细分辨不出,详细说不上来,但分得出好歹,知晓赤霞女并没有敷衍自己,这壶茶的确不是凡品。
茶水稍稍拉回于观真的思绪,严格说起来,其实缥缈峰还算是剑阁的敌对势力,说赤霞女无礼,她没有不分好赖地拔剑以对,反而以好茶款待,足见和善;可说她友好,这两日以来的言行又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赤霞女仔细瞧了瞧于观真,见他果真在品茶尝点心,并不问先前发生的事,不由心中暗忖:“他倒是沉得住气。”
既山不来就我,只好我去就山,赤霞女本就有意考他品性,于是重提道:“于道友莫非还在想我之前的唐突之举?”
“我何必要想?”于观真一听正题来了,立刻将点心搁下,不紧不慢地擦了擦嘴,缓声道,“定是小辈有什么不是,我想赤霞姑娘乃是剑阁中人,素闻剑阁最重规矩,绝不会欺凌弱小,必然事出有因,自会给个交代。”
好厉害的一张嘴。
赤霞女听他话中绵里藏针,只是微微一笑,她其实并不擅长口舌之争,性子颇有几分直接,于是干脆问道:“不知于道友想要的交代,是为了莫离愁,还是为了缥缈峰的颜面。”
于观真蹙眉道:“赤霞姑娘是替谁人在问这个问题?”
“怎么说?”赤霞女一怔,“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我究竟是为徒弟出头,还是为一己颜面,对赤霞姑娘而言非常重要吗?”于观真反问道,“赤霞姑娘是以何立场、身份来询问我这个问题,更何况……你我二人素昧平生,纵称不上仇敌,亦算不上是朋友,赤霞姑娘此言未免唐突,总不能是对我一见钟情,不能自已,因此有心考校人品。”
赤霞女闻言一怔,随即朗声大笑起来,金瞳闪闪发光,饶有趣味地打量着于观真:“真有意思,你这人倒是大胆,这样说话不怕我生气吗?”
于观真淡淡道:“我为何要怕?因你是女子,我是男子,便合该谦让你的无礼不成。”
“有趣。”赤霞女奇特地看了看他,模样很是赞赏,“我修行多年,当真能看破男女并无不同的人却无几个,不过我更好奇的是,你到底是当真心无挂碍,还是毫无君子风度的小人。”
于观真已看出赤霞女并非心机深沉之人,她的确聪颖,却同样直爽,于是揶揄道:“如何?从我脸上看得出来吗?”
“哈哈哈,小人可无此心胸气度。”赤霞女大笑起来,金瞳之中飞扬着神采,“难怪在我下山之前,崔嵬千叮万嘱叫我不可小看你。”
他与其他人不同,说不准是个很不错的对手。
男女有别并非是虚言,纵然是修士同样难逃世俗的偏见,赤霞女修行多年,算是女修当中的顶尖人物之一,可与她切磋时愿意全力以赴的男修却是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她心中同样明白,修为相当或是更胜一筹的男修大多忌惮口舌,毕竟赢了她未必光彩,输了更是难看,因此大
多敷衍了事。
只除了崔嵬€€€€不过现在看来,还要再加上一个于观真。
想到崔嵬,赤霞女就感觉到自己的骨头又在隐隐作痛,她轻轻舒展开筋骨,刚刚与莫离愁的比试不过是小打小闹,最多只是活动活动身体罢了,她感觉得到缥缈主人非常强,一时间战意澎湃,忘了自己原本目的,任由目光燃烧起来。
还不等于观真舒一口气,又听赤霞女道:“难得如此月色,不可辜负,我知你是当世少有的强者,可愿与我一较高下?”
于观真:“……”
话题转得于观真猝不及防,他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是个武痴,呆滞地看了看战意澎湃的赤霞女,冷淡道:“赤霞姑娘所做种种,只是为了与我一战?那恕我拒绝。”
赤霞女似乎也反应过来自己实在自说自话了些,颊上飞起两朵红云,故作平静道:“对……对不住,我一时忘情,都忘了对你说清来龙去脉了,想必你定然是一头雾水,我这人就是有这样的坏毛病,请你莫要见怪。”
“无妨……”
赤霞女瞧他神色未动,忽道:“我方才提起崔嵬,你为何毫不动容?”
于观真反问道:“我为何要动容?”
“若我说,管教莫离愁此事,是崔嵬所托呢。”
于观真不置可否。
“于道友不追问崔嵬为何这样做?又有何权力这样做吗?”
于观真淡淡道:“我正洗耳恭听,等剑阁给个解释。”
“若于道友不是有意避嫌,那就是崔嵬一厢情愿。”赤霞女见他如何都不松口,只好微微笑道:“你应比我更清楚,他虽性情古怪,但绝非不知轻重的人,以前对莫离愁有些在意,可从未想过多管闲事,如今竟托我代为管教,只因他认定与你已不分彼此。这个答案如何?”
不分彼此……
尽管这话不是崔嵬亲口说出,可仍叫于观真心神动摇,他脸色稍缓,看着赤霞女的眼神都带有几分温暖之意,有许多话从舌尖绕过,最终只是化作一句:“他还好么?”
“他回山后与剑尊说已与你结成道侣。”赤霞女听他松口极快,不禁侧目,端起茶杯道,“现在被罚禁闭思过,习以为常的事了,说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
要不是理智还绷着,于观真差点就要从座位上跳起来大喊一声:“什么玩意?!”
他的脸色略有些复杂起来。
倒不是于观真不想正式对待这份感情,只是这未免太快了些,哪有人刚确定感情就直接领结婚证的,好比刚交往就见爹妈,刚跑步就想着奥运会夺冠,刚下厨就准备考米其林三星。
他这边还想着在赤霞女面前给这份地下恋情打掩护,苦思冥想着怎么才能旁敲侧击知道点崔嵬的消息,结果费心了两天才发现自己早在赤霞女面前被动出柜了。
赤霞女倒是很认真地看着他的表情:“你似乎并不惊喜?”
这不叫惊喜,叫惊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