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观真的反应一向很快,警惕心也非常强,因此他不假思索地问了一句:“此事与崔嵬有何干系?”
什么叫做朋友妻不可欺,这个朋友妻是谁?难道这个九幽君救人是假,想对崔嵬出手是真?
于观真的脸色难看起来,藏锋刀瞬间入手,他慢慢握紧了,等着对方一点头就立刻砍下去。
丑奴看起来简直像是在鄙夷于观真了:“你明知主人被困在剑阁,明知他对赤霞女有意,却仍是与崔嵬同行,又再护送赤霞女回剑阁。老奴人老,眼还不花,我到缥缈峰走了一遭,你门下二弟子却以远游作为回应。嘿,怎么着,如今竟叫我在此地抓住你。
“崔嵬与赤霞女青梅竹马,情同兄妹,你若不是为了接近赤霞女,怎会与崔嵬结伴同游;你若不是为了得到赤霞女,又怎会连亲口许下的誓言都抛在脑后!”
丑奴冷冷笑起来:“女人,从来都是女人,还有什么能令男人无怨无悔地放下尊严、地位、甚至是自己的诺言。”
有,另一个男人。
于观真沉默了会儿:“……”
对了,刚刚丑奴说了英雄救美的戏码未必会让赤霞女心动,原来如此,原来……
不知道怎么的,于观真这会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他实在不想跟个强行加给自己修罗场的恐怖分子解释什么,可是什么都不说又显得不太合适,于是他还是开口道:“我一定要为了赤霞女吗?”
丑奴冷笑起来,鄙夷道:“难不成你想说自己是为了崔嵬吗?”
巧了不是。
于观真:“……”
“于道友。”赤霞女并不理会丑奴的言语,说是无动于衷也不为过,看起来大概是对这样的垃圾话身经百战,她一把将于观真拉开来,自己站到前面去,冷若冰霜地开口道“不必理会,不过是话术罢了。丑奴的身上有只冰蛛,是为缓解体内的火毒,长久下来剧毒无比,倘若被咬上一口,非死即伤。你既与九幽君有故,本就不当勉强你相助,小心冰蛛。”
丑奴看着他们俩的眼神,简直像是将儿媳妇与姘头捉奸在床的公公,燃烧起汹涌澎湃的怒火来。
就差来一句“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于观真:“……”
于观真忽然很想从这间客栈出去,去吃空原无哀的钱袋,吃清汤面,吃炒栗子,他想如果自己这会儿跟赤霞女故意演一番柔情蜜意,对面的丑奴说不定能气得当场脑中风,然而他更想跟崔嵬这么做,于是只好装聋作哑,当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明明赤霞女是崔嵬的绯闻女友,自己则是他的正牌男友,现在发生了修罗场居然跟他毫无关系?!
于观真感到匪夷所思。
实际上,这甚至跟他也没有什么关系。
“且慢。”于观真最终还是决定避开这个修罗场的问题,他拦住了正欲行动的赤霞女,客栈里的火早已随着食客的消灭而失踪,看来这种火毒对人虽有奇效,但对上物件却远不如明火,要不是地上的灰烬还没消散,简直如同一场令人反感的噩梦,慢条斯理道,“赤霞姑娘,你认为他比我二人的修为如何?”
赤霞女愤愤道:“自是远远不如了,莫说你我联手,纵然只是对上我,也难有胜算。”
“那这么说来,按常理他本该挟持这些凡人为筹码,免得死在你我手下,否则我们若在此地杀他,恐怕谁也不知道。”于观真神态自若,“更何况,你难道不好奇他冒险来此到底要说什么吗?”
九幽君与缥缈主人有交情,之前能从大巫祝身上得到些线索,也许九幽也可以。
赤霞女听得直皱眉头,不过她确实认为于观真说的有道理,便重新收起剑。
丑奴眯起眼睛,从衣袍下爬动出来一只冰蛛,很快攀到了脸庞上,吸食起他脸上那些如同岩浆般的血液来,冰蛛蓝青色的身体很快变作鲜红之色,他抬起手来,那冰蛛就趴在他手上休憩,偶尔喷出口炎气来,显得温顺无比。
“好蛛儿。”丑奴的脸稍微稳定下来,总算只是丑,而不是惊悚恐怖了,他伸手抚摸了它一会儿,赞赏般地看了看于观真道,“普天之下能将自己的利益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的人确实不多见,想来莫离愁体内的火毒一定令你焦头烂额。”
赤霞女瞪大了眼睛:“什么?!”
“如果这就是你要说的话,那我并不想听。”于观真将手搭在了赤霞女的肩膀上,暗示性地捏了捏,眉毛都未动些许,“我有五个徒弟,死一个也许有点舍不得,可毕竟还有四个,倒是你,有想好如何面对我的怒火吗?”
这是丑奴始料未及的,他脸色顿时一变:“分明是你先不守信用!”
“粗蛮。”于观真淡淡道,“我已是这样的名声,难道还在乎多一个不讲信用么?钱货两讫,人情债确实难还,不过只要我不在乎,不怕丢脸,就可以当人情根本不存在。更何况纵然你四处去说,也未必会有人信。”
丑奴看上去一脸放空,显然始料未及。
赤霞女已经被于观真的无耻震惊得一塌糊涂,她木讷地站了片刻,深深吸一口气,最终脱开了于观真在自己肩头的手,长剑指向丑奴,怒喝道:“你在莫离愁身上下了火毒!”
这会儿看上去松了一口气的人居然是丑奴,他点点头道:“不错。”
事情不算明朗,不过很清晰,剑阁关了九幽君一个无期徒刑,他与缥缈主人交好,丑奴便在机会成熟时来找缥缈主人帮忙。可惜里头换了个芯,于观真尚且自顾不暇,自然没有功夫理会外交,丑奴便在莫离愁身上下了火毒以示警告,
“你安心得太早了。”于观真从赤霞女身后走出,挑开了她的长剑,“我建议你还是把话说清楚为好,否则要想在我手底下逃命,未必是件容易的事。”
赤霞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重复了一遍:“你没听见吗?莫离愁中了火毒。”
于观真面不改色:“我知道,那又如何?”
“好!”赤霞女怒声乍起,震得本欲开口的丑奴都闭上了嘴巴,她寒声道,“你不愿意救他,我会救他。”
如今局势竟然一下子调转,变作他们二人共同战线,丑奴不由得吃了一惊,好在眼下缥缈主人的态度逼得赤霞女不得不挺身对抗,他阴冷一笑,决定先旁观这两人掐架。
最好是两败俱伤。
“如何救?”于观真淡淡道,“你要在我手中保下这个刚刚杀了数十人的恶徒?”
赤霞女脸上覆着一层寒霜,她并非柔弱无助的少女,绝不向任何人期望哀求:“他是杀了人,我会让他付出相应的代价,可不该再多死一个人了,更不该平添无谓的牺牲。”
“假如他的条件是要放出九幽君呢?”
赤霞女呼吸一乱。
于观真又道:“假如他逃走了呢?你不仅不能救回莫离愁,甚至还会因一时的心慈手软害死更多人。”
赤霞女的脸色变得苍白,她的手已开始无力,甚至连意志都开始动摇,显然曾有过如此经历,连气势都削弱了不少:“难道,难道这就要拿莫离愁的性命来做交换吗?我们已经没能救回这些人,还要再添上莫离愁的命?”
丑奴见她势弱,有意火上添油:“不错,剑阁自诩名门正派,如今却见死不救,传出去岂不是贻笑大方。”
“人总有一死,更别提他未必会死,你并没有更好的解决方案,就让到一边去,还是……你决定相信这个人?”于观真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丑奴,觉得这局面有些好笑起来了,似乎在场三人的立场颠倒了过来,“莫离愁是我缥缈峰的人,料想纵是我不管不顾,见死不救的罪名也绝扣不到剑阁头上去。”
赤霞女幽幽道:“我确实信不过丑奴,同样也无法信你。你要向我保证,尽力去救莫离愁。”
“好。”
丑奴原本料定人质在手,又有人情做底,还有个善恶分明的赤霞女在旁,没想到竟三言两语就翻了车,不由得阴惨惨地笑了笑,叹了口气:“我还以为自己已十分高估你的手段,如今看来,你稳坐缥缈峰之主多年无人敢扰,并非没有道理,你简直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失了九幽君,你也不过是只丧家之犬。”于观真重新扬起刀,“如何,想好了接下来要说的话吗?”
刀光闪烁,在逼近喉咙那一刻时,丑奴终于开口,他看起来衰老得更甚了:“我是来阻止赤霞女回山,顺便试试你是否真的倒戈到剑阁那边去了。”
赤霞女忽然开口道:“你之前那句话说得不错。”
两人皆都看向她。
赤霞女动了动嘴唇,望向那把藏锋刀,最终仍是没有说出什么有关的话,只是淡淡道:“你的这些伎俩,在他面前确实献丑。”
第120章
几个年轻人高高兴兴地回到客栈里时,尚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莫离愁牵着玄斗,手中还拿着被油纸包着的糖炒栗子,才刚从热锅里出来,狄桐直接将这个“烫手栗子”抛给了他,香甜的气息从里头不断传出,他却握在手中,愣是没偷吃半粒。
客栈里黑暗一片,大门都已虚掩上,狄桐嘟囔了几句“这才什么时辰就关门”就抢先一步撞开了大门,大堂里寂静无声,外头的灯火只照到门口,里头伸手不见五指,透着诡异的安静,仿佛蛰伏着什么危险而未知的猛兽。
原无哀后退了一步,不慎撞到桌子,簌簌抖落了不少灰尘,他用手指擦了下,对着门口看了看手上的痕迹,又摸到木桌上几块焦炭痕迹,不由得慢慢皱起眉头来,便点起一个火折子仔细瞧了瞧,奇道:“怎会有这么多灰烬,客栈起火了?”
“不好!”
莫离愁不知想到什么,脸色一变,将玄斗与糖炒栗子塞到原无哀怀中,烫得后者差点以为他是故意,他飞身上前,顷刻间就已上了楼梯。
狄桐忍不住赞了一句:“他真快!”
“……”
原无哀很想指出这句话的歧义所在,又觉得事情紧急,实在没有必要跟狄桐在此废话,于是抬脚就走:“快跟上。”
玄斗被他搂在怀中,用手抱着温暖的栗子,活像只窝起来的小猫,仰脸问道:“原师兄,发生了什么事?”
“还不知道。”原无哀一手环着他,轻盈矫健似鹤,翩然跃上二楼,果然见到尽头处于前辈的房间透出火光,房门已被莫离愁一脚踢开,松垮垮地躺在地板上,他不由得一挑眉,“不过看来我们很快就能知道了。”
等到狄桐再赶到门口时,屋里已坐得有些满满当当了,赤霞女跟于观真占据了仅有的两把座椅,两人的脸色都不算好看,而玄斗被放在了床榻上,莫离愁与原无哀正站在两侧,中间跪着个面貌丑陋的老人,显得他好似误闯了什么重要的场合。
“呃€€€€”狄桐忽然紧张起来,觉得自己无形之中犯了个打错,不由得摸了摸鼻子,干巴巴道,“我……没来迟吧。”
这话一出,众人的目光齐齐集到他脸上,就连那老人也不例外,狄桐见着那老人样貌,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尴尬窘迫,飞快扑到了原无哀身上,如八爪鱼般紧紧贴着他,声音颤抖,险些尖叫起来,吐出一连串乱七八糟的词汇。
这下众人的目光便转到了原无哀身上,他顿觉难堪,暗中踢了踢狄桐,冷声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狄桐快哭了:“我没带符出来。”
原无哀:“……”
丑奴万万没想到自己能吓到的竟只有这么一个小辈,顿感意兴阑珊,他艰难地挪了挪身体,毕竟眼下被捆得活像头挨宰的猪,能动的地方实在有限,又看向了莫离愁,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来:“莫离愁,原来你也在,叶培风拿你换了个好价钱,看来你们不光师徒情深,师兄弟之间也亲如手足。”
这自然是一句反话,在场人人都听得出来,偏狄桐没听出来,他对原无哀小声嘀咕:“难怪师尊教导我们时总说,纵有这样那样的传言,事实却未必如此,需得自己两眼去看。我本以为于前辈对徒弟稍显冷淡了些,没想到这老人家却如此赞赏,看来是我偏见了。”
还没等原无哀说些什么,丑奴已忍不住了,他额头青筋毕现,脸庞上似乎又重新涌上火焰,显得愈发可怖起来:“你们剑阁何时收了这么个蠢货!”
赤霞女居然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十多年前收的。”
丑奴的脸不受控制地抽动了片刻,厉声道:“让他闭嘴!我不想听见他再说一句话!”
狄桐委屈地缩了缩。
“是叶培风让你来的?”莫离愁走上前来,蹲下身看了看丑奴悲惨的姿态,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也罢,他本就是那样的人,做任何事都会想好一切后路,即便我与师尊回去,恐怕他会说是担心我身上的火毒,又或是别的什么。他对我许是好意,许是恶意,不过他对你是什么心思,我倒是很清楚。”
赤霞女忍不住看了看莫离愁,她本还想着如何隐瞒这个消息,万万没想到他对自己的情况一清二楚,也是,火毒何其苦楚,他怎会毫无所觉。
丑奴沉着脸道:“什么意思?”
“你已经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莫离愁显得异常平静,“否则他不会让你来送死。”
丑奴阴沉沉地笑起来:“这话任何人说都可以,唯独不该是你对我说,你的性命就掌握在我的手里,难道你不怕死吗?”
“你选错人了。”莫离愁对他露出既冰冷又残酷的笑容,他慢慢起身道,“你以为自己掌控住了生死,掌控住了我的性命,可惜我确实不怕死,你大可现在就催动我体内的火毒。”
丑奴的脸一下子就僵住了:“你想激怒我!”
原无哀禁不住道:“莫兄。”
“没有这个必要。”莫离愁看向欲言又止的原无哀,摇了摇头,言辞之中甚是潇洒,“你怎知这不是我的解脱。”
丑奴简直要崩溃了,怎么缥缈峰下一个两个尽是怪胎,他用古怪的眼神看了莫离愁半天,很快又笑起来,重新看向于观真,神态扭曲:“有意思!真有意思!你这徒儿宁愿死也不向你这个师父求救,你真有本事!你真可怜!尽管杀吧,你这认命的徒弟给我陪葬也不错。”
于观真只是回以他一个冷冰冰的笑容,慢悠悠道:“只怕你想死,倒也有些困难。”
丑奴只觉得背后一凉,不敢再对上那双眼睛,将头低了下去。
倒是赤霞女看着莫离愁的脸色,那上面既没有被放弃的悲哀,也没有想要求生的迫切,既无恐惧,亦无绝望,似是真心坦然地接受着这个结局,觉得自己心中似是在滴血。人怎会不怕死,不怕死的人往往遭受过比死亡更痛苦的经历,赤霞女看着于观真无动于衷的脸庞,忍不住怪责起崔嵬来:“你这一生看得如此通透,怎么找个心肝冷到能凝出冰渣来的道侣。”
“怎么回事?”狄桐摸不着头脑,使劲儿戳戳原无哀的腰,问他,“我能说话了吗?”
原无哀冷冷道:“你不是已经说了。”
“也是。”狄桐后知后觉道,“总之,这个,嗯……什么是火毒?”
丑奴此刻已抱必死之心,反倒有种豁出去的劲,乐意让其他人尝尝痛苦的滋味,他看着赤霞女隐忍悲伤的面容,只觉大快人心,虽无法要挟到于观真,但起码可以令剑阁中人痛不欲生,对这群自诩正义善良的修士而言,恐怕没有什么比看着一个人死在自己眼前更痛苦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