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九湘虽不想听他说什么,但情势比人强,只能强自忍耐;长宁子脾气向来极好,此时仍不免感到些许尴尬。
陆常月微微叹息一声,他今日竟也笑不出来了:“愿闻其详。”
“你们一定在想,我这徒弟虽拜在我门下,但却心中向着剑阁。”于观真忍不住嗤笑了一声,他的目光扫过众人,眼中闪过冷光,不带丝毫笑意,叫人看了心中不由得惧怕,“倘若你们真将他治好了,说不准才回到缥缈峰去就死在我手中,要你们冒这样大的风险,岂不是大大的不划算。”
他这话说来颇为邪气,在场众人的脸色都不禁变了变,师飞尘怒道:“混账!人命岂可如此衡量?唯有你这等邪魔外道方才如此草菅人命。”
应九湘皱了皱眉头,脸色微沉,觉得师飞尘显然是被话套了进去,哪知缥缈主人并不在意,又道:“既是如此,那么你们定然在想,莫离愁此举是为偿还崔嵬当年的恩情才做出此事,倘若放任身死,岂不是叫天下人耻笑剑阁心胸狭隘,妄称名门正派。”
“可是要为此弟子开启冰狱,寻求九幽君解毒,又担忧是我一手策划的计中计。”于观真侧过头,他红润的嘴唇犹如蛇吻,每句话都淬毒,似要挖出人内心深处的忧虑跟秘密,“当真是骑虎难下,是么?”
这两个猜测无疑戳中了应九湘与长宁子的心思,二人面面相觑,心念电转,显然是想到了一处去,长宁子抚了抚长须,略有几分惭愧,目光落在于观真身上,暗道:“都怪我二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番一来,不单陷陆道友于窘境,也给自己找了大大的麻烦。”
应九湘镇定心神,平淡道:“缥缈主人不必讥讽,难道你敢说自己不为九幽君而来?”
“我句句真心实意,如何是讥讽?”于观真略略一顿,脸上浮现出嘲弄来,“不过无涯宫主当真是重情重义的性子,竟把我也当做正人君子,你怎不想想,九幽君与我交情已久,他困于冰狱多年我都不曾动容,如今他还能有几分本事,是否东山再起,我为什么要为了这样一个废人不惜与剑阁为敌。”
“无利不起早,你们三宗相交,难道全凭感情不成?”
弟子们虽见过恶人,但能将恶与利益说得如此刻薄明显的人却不曾见识过几个,一时间瞠目结舌,声音再难控制住,大殿内顿时炸开了锅。
“三宗数代交好,只为匡扶人间正道,如此情谊与阁下的交友之道大相径庭,难怪阁下无法理解。”应九湘当然知晓于观真是在嘲讽他们大门大派看不上小门小户,只是这话不可这样接,便有意避重就轻,心中却慢慢焦虑起来。
缥缈主人显然是有意刁难剑阁,他们二宗生怕走漏风声不敢递请拜帖,眼下看来实在是一记昏招。
俗话说,国不可一日无主,仙宗自也不可没有掌门人,应九湘与长宁子本是为了打剑阁一个措手不及,打算知晓陆常月的态度后就准备离开,并不准备久留。陆常月为人及有分寸,若非此事太过离奇,他们本连走这一遭都打算省了,可如今看来,要是这时调头就走,纵然有再多理由,也难免遭人非议。
“说来倒也有趣。”于观真随手摆弄着茶杯,慢悠悠道,“我这大奸大恶、阴险狡诈之人还未来得及想出什么主意。反倒是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所倡导的善念,尤其是我那徒儿知恩图报促成了此事,实在是有意思。”
应九湘脸色铁青,她这才发觉陆常月的涵养简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竟能应付如此难缠的缥缈主人多日只是失去笑容。
她与此人才见面不过半个时辰,已经想要动手了。
其实于观真所说的这些话,平日众人都可全然反驳,这些道理不知在会谈上被辩驳过多少次,可天底下的道理随着岁月、情况、人心的变化都会有所不适用的时刻,他们此刻要是反驳于观真,就等同许下救莫离愁的誓言。
这才是三位掌门人不敢表态的真正原因。
大概是玩厌了,于观真将茶盖磕在了茶杯上,众人略感一惊,只见他满面漠然:“如此看来,这善念要是用错了办法,难免就成了一件坏事。倒是我这利欲熏心的恶人,反倒做了件大大的好事。”
于观真这时才看向应九湘,微微笑道:“无涯宫主,这才是讥讽。”
“你!”
“怎样?还有话说吗?剑阁已拖延得我毫无耐心可言€€€€”
要不是亲眼所见,在场众人都难以相信这世上居然有这样铁石心肠之人,好似徒弟的性命不过是一样玩具,一种条件,用来交换一出精彩的戏码。缥缈主人的皮相自不必多说,美艳到几近锋利的地步,他的唇角含笑,肤光赛雪,是世间不可多得的美男子,一眼就可倾倒人世。
偏生众人此刻看着他,只感觉到寒意从心头涌起。
“尸体,还是活的莫离愁?”
第132章
缥缈主人言谈多有轻蔑嘲弄之意,众人心中甚是不快,然而事关重大,总不能由着性子来。
这时候应九湘倒是怀念起崔嵬的暴脾气来了,她忍不住看了一眼对方,见他脸色阴沉,并不搭话,想来是被陆常月特意提醒过。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崔嵬与缥缈主人说起来还算有旧仇,这可不是闹脾气的时刻。不知怎的,她心中既感到一阵安慰,又觉得有几分遗憾。
应九湘暗道:“如此把柄在手,连崔嵬都得让他三分,难怪缥缈主人有恃无恐,敢独上剑阁。”
长宁子抚了抚须,抬眼去看于观真的面容,心中已经明白过来:“缥缈主人说出这两种猜疑,想来是吃准了三宗,这已算不上阴谋,而是明摆着不得不入内的阳谋。此人性情极邪,作风诡异,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当初不惜自损七分也要打败崔嵬,如今又借弟子之事发难,可见世间的道理对他全然不起作用,为人处世只图一个痛快,此番倒真是遇上麻烦了。”
于观真虽不是旁人肚子里的蛔虫,但大概看得出来这些人的心思,毕竟实在用不着猜,看也看得出来大殿里有半数人在心里偷偷骂他。
这时陆常月清了清嗓子,让人重新换了热茶上来,大概是看不下去于观真得意洋洋玩杯子的恶人模样了。
殿内本就没有特别安排于观真的座位,椅子虽是现成的,但是茶就少了一杯,他之前是直接拿了崔嵬的茶,温度恰到好处,不会太冷,也不会太热。
于观真碰了碰几乎要沸腾起来的茶盖,指尖被烫得略微泛红,面无表情地看向陆常月。
他有充分的理由怀疑陆常月对他的小动作有意见。
应九湘借换茶的机会又再开口:“我非是有意冒犯,不过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知道道友有何高见?”陆常月微笑道,“不必客气,但讲无妨。”
“此事先不忙下结论,有一件事令我很在意,之前缥缈主人曾言是赤霞执意带走这名弟子,他方才不得不上剑阁,师徒如父子,既人家做师尊的都要带走徒弟,赤霞女为何插手?”
于观真顿时警觉起来,面上仍做懒散样询问:“这个问题很重要么?”
“当然。”应九湘冷淡道,“正如阁下所言,我等不知当杀当恕,如此两难之境,焉知到底是当真两难,还是旁人有意为之的两难,本就应当将事情弄个清楚明白,否则如何能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她倒是把话堵回来了,话中虽带刺,但思路倒很清晰,她在怀疑赤霞女动了私心。
这个怀疑是很有道理的,明面上来看,莫离愁的行为虽然给了缥缈主人针对剑阁的把柄,但无疑让他颜面尽失,缥缈主人是缥缈峰之主,身居高位,此事一出定然会成为茶余饭后的笑话,因此于观真说不愿意来剑阁,无人怀疑他在撒谎。
只是这样一来,赤霞女的行为就变得可疑了起来。
赤霞女也许没有跟缥缈主人结盟,可很难说她是不是有意将人引上山,毕竟七情六欲,爱恨缠绵,在俗世间感情用事的人不在少数。
此人反应倒也不慢。
于观真轻哼一声,眯起眼来懒洋洋道:“那就随你问吧。”
他只是脸上轻松,心里却有点七上八下的,赤霞女为人耿直,之前说出这个主意的时候,陆常月不必说,崔嵬只领到了不高兴的剧本,师飞尘为了剑阁当然不会多言,唯独赤霞女是不稳定因素。
这姑娘好的时候很好,麻烦的时候也是真的麻烦。
她当时只是一本正经地对于观真道:“我不会撒谎。”
讲真话也有相应的技巧啊,于观真进门来先声夺人,一套组合拳把众人打晕,就是想避开赤霞女,没想到应九湘比他想得更精明,眼下也只能看赤霞女了。
于观真不抱希望地捂住额头。
“说来此乃是门内丑事,不过既是眼下这样的局面,也顾不得许多了。”被点名的赤霞女这才开口,她握紧扶手站起身来,“掌门师兄以为如何?”
陆常月镇定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赤霞不必拘谨。”
“数月前我门下数名弟子走火入魔,互相戕害,甚至于发狂逃下山去,我在追捕他们时不慎受伤,就在碧叶小筑内养伤,正巧遇到缥缈主人。而丑奴循着他的踪迹而来,就将拜帖递给了他的四弟子莫离愁,而莫离愁感念昔年之恩,将此事隐瞒下来,还发现了丑奴与剑阁内的一名叛徒有所勾结。”
“那叛徒一直在打听九幽君所在,被一名小弟子察觉,因此逃下山来与丑奴碰面。”赤霞女轻声叹了口气道,“而莫离愁旁听见他们欲趁我身受重伤时借机暗算,将我持作人质,便出剑将那叛徒杀了。”
长宁子忽道:“好!”
众人不由得纷纷看向他,长宁子神色镇定:“有何不对?”
应九湘脸色古怪,单从这件事上来看,确实没有什么不对,大仁大义,只是想到做此事的人不免感到怪异。
“书信遥远,我那时正在养伤,怎知那人是叛徒还是来相助的弟子,他本事却也不小,莫离愁一路追杀他,竟被引入碧叶小筑。”赤霞女脸色苍白,她伤势还未彻底痊愈,此时看起来颇有几分楚楚可怜,“如今想来,那人大抵是想借我之手逼退莫离愁。”
应九湘听到此处,忙道:“那之后又如何?”
赤霞女道:“莫离愁杀这名剑阁弟子时正撞上了缥缈主人,他怕连累我等,又不愿意剑阁受此事要挟,便将报恩一事隐瞒在心底,只说杀人偿命,无怨无悔,只是……最后还是叫缥缈主人问了出来。”
这句话当真引人浮想联翩,如何问?怎样问?缥缈主人的性情他们刚刚才领教过,这弟子做出这样的举动,因此甚至不惜蒙受冤屈,付出性命的代价都要守住这个秘密€€€€蒙受冤屈是何等滋味,每个人或多或少都在生命的某一刻品尝过,更不要提死亡。
修道人本就是为了寻求长生大道,他们对死亡的恐惧更甚于凡人。
这滋味显然已足够痛苦,莫离愁竟连这种痛苦都能忍受下来,那么到底是什么样的手段才能令他吐露……
大殿之中倏然透出一种森森寒气,人最深的恐惧就来自于想象,短短一句就足以叫众人骨冷。
有几名靠在门口的弟子仗着距离遥远,悄悄交头接耳起来。
应九湘颇见动容,她嘴唇微动,连提及此人都带着些许不忍,又道:“莫非是缥缈主人问出结果后,你才决定带他上山?”
“并非如此。”赤霞女摇头否决,“我根本不知道他所说是真是假,难道人家说什么我便信什么吗?我当时只是认为,他既杀了剑阁弟子,不管那是不是叛徒,也不论他说的是不是真心话,总该带回剑阁做决定,不可妄下论断。”
于观真仔仔细细地听着,藏在手后的目光慢慢放出光彩来,赤霞女果然没有撒谎,而且她说的每句真话都恰到好处。
“原来如此,这倒也在理。”
应九湘细细思考了会儿,她虽怀疑赤霞女心系爱郎,很可能会做出什么糊涂事来,但也承认对方的人品。赤霞女确实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倒不如说她经常做这样的事,性情率真到甚至于有些不知变通,这在三宗门之间也不是秘密。
于观真听应九湘不假思索地就应了,不禁在心底泪流满面,这就是好人的信誉卡吗?爱了爱了。
大家都是说话,怎么赤霞女说什么就信什么,到他还要费尽心思演黑化。
陆常月倒是很淡定,他平静道:“两位道友可还有什么疑惑之处?”
应九湘道:“我已得到了答案。”
长宁子则摇了摇头。
而于观真将手放了下来,继续开演,他撑着脸道:“好了,这许多废话总算了结,三大宗门既然齐聚于此,现在是否能给我一个交代了?又或是你们还要继续拖延下去。”
陆常月口吻温和,全然不为所动道:“此事事关重大,又牵扯进了九幽君,不可轻易决断,可否请阁下再宽限些时日,让我们好好商议一番?”
“哼,可以。”于观真一下子站起身来,他背着门外的光,似将这本该明亮温暖的大殿都笼罩上一层阴霾,众人几乎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态,“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声,莫离愁最多还能再撑十日,我不介意等,也不介意让三宗的名声为他陪葬。”
这无疑是一句威胁,三宗哪是为莫离愁的性命陪葬,是为缥缈主人的颜面陪葬。
弟子们一下子炸开了锅,吵吵嚷嚷了起来,陆常月不得不出声阻止,才让弟子们安静下来,而应九湘的脸色则难看了许多。
十日之期。
如今看来,此事的的确确是个惹人生厌的巧合,直到于观真离去,大殿内都陷入了诡异的寂静之中,有个无涯宫的弟子忍不住低声抱怨起来:“真不知此人到底是报恩还是报仇,倘若他什么都不做,反倒没这么多麻烦了。”
应九湘厉声道:“住口!”
弟子登时噤若寒蝉。
第133章
狄桐给莫离愁带了一碗鱼片粥与七八碟小菜。
是山脚下的渔夫新钓上来不久的鱼,在水缸里畅游了一整日,厨娘将它捞出来的时候还有劲儿到能从砧板上蹦到锅里去,狄桐看着直冒热气的白米粥,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打下手的帮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干巴巴地笑了两声。
最后帮厨只是可怜巴巴地说道:“这些粥是好的,没进过鱼。”
狄桐信了,毕竟如果真进了鱼,掌厨的厨娘一定会把这个嘴上没把门的帮厨丢出去,然后将粥倒掉重熬。
不过狄桐还是有些遗憾没能亲眼见到那么有劲儿的大鱼,他在大殿里站了许久,前面还能听进去些东西,后面就已经完全不知晓几位大人物在说些什么了,脑子里只剩下自己咕咕直叫的肚子,出来时饿得前胸贴后背,凑合着在厨房门口用一大碗白粥就着馒头跟腌咸菜填了下肚子,眼巴巴地看着厨娘干脆利落地将片着鱼肉。
他进来时鱼已经死了一盏茶的功夫了。
可惜了。
狄桐略有些遗憾地想,看大鱼在水里游来游去多有意思,他宁愿待在这里看一上午,也不想再回到大殿里去当个木头人,不过这么想的大概只有他一个人了。
要入粥的鱼生早已放入碗中加以佐料抓拌好,厨娘眼下正在片的是给长宁子准备的水晶脍,这是百越吃法,长宁子的道侣是百越女子,久而久之也养成习惯。
狄桐见她没有忙完,干脆又到大锅里盛了碗白粥继续喝。
莫离愁的待遇与寻常弟子不同,毕竟他是掌门特意叮嘱的人,厨娘给他煮的粥是精挑细选的米,米粒晶莹饱满不说,还特意装在黑色坛子里用火细细煮着。不多时,厨娘看着蒸腾的白气,眼疾手快地将灶里的木头一抽,火顿时就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