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句话让于观真一头雾水,有点不明白好端端地怎么又扯到赤霞女的生死了,虽说之前那姑娘的脸色看起来不算太好,但根据他的认知,赤霞女不是那种为了爱情要死要活的女人,再说了,就算真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也不至于现在这个关键点才出事。
不过于观真清楚以未东明的口才想要蒙一个十九岁的年轻人基本上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因此并没有过分打击莫离愁的信心,只是不动声色地问道:“你相信未东明说的话?”
莫离愁看了他好一会儿:“是陆常月告诉我的。”
“在初次见过九幽君之后,崔先生带我去见了赤霞女,然后他们告诉了我一个秘密。”莫离愁说的速度并不快,听起来还很沉闷,“赤霞女在用自己的内丹炼化九幽君的火血,他们说九幽君一定看得出来,而且在解毒时会借此蒙骗我,所以要先告诉我,免得我上当受骗。”
于观真这才明白过来自己想错了。
这件事根本不需要莫离愁信任未东明,而是他们有同一个目标,为了这个目标,他并不介意合作。
“我并不需要相信他。”没等于观真说些什么,莫离愁就主动说出来了,大概是经过之前的交锋,他已经明白不管自己愿不愿意,对方都会找各种办法把秘密从他口中挖出来,“我只在意结果,未东明离开,赤霞女就不会死。”
于观真若有所思地找了张椅子坐下来,这件事对于昨天的他来讲几乎没什么好犹豫的,然而今天情况就大不相同,他才刚跟崔嵬睡过,结果立刻翻脸搞这么一出,事后的结果看起来难免有点美人计的意思在。
不过,考虑到缥缈主人的威胁性同样在昨天刺激到他的神经,不管未东明提出的是什么交易,于观真都敢做。
于观真并没有犹豫很久,就问道:“他还相信我?”
“他不相信你,是我相信你。”莫离愁老实地说道,“光靠我一个人根本做不到这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于观真立刻轻笑起来:“那到底是你想跟我合作,还是他想跟我合作?你身上可没有我想要的东西,我愿意救你一命,不代表我愿意帮你解决麻烦。”
莫离愁言简意赅:“他同意我的看法。”
噢,那就是九幽君的合作了。
“他要给什么?”
“一切。”
这让于观真沉默了下来,九幽君的承诺意味着情况已经非常严峻了,这让他一时间反倒有些犹豫起来,而之前崔嵬与陆常月在未东明面前所说的那些含糊暧昧的言辞此刻终于得到了解答。
赤霞女即便不是准备同归于尽,其性质也相差无几,他在缥缈主人的书上看到过,妖族的内丹就跟修仙者的金丹甚至元婴一样重要,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离体的。
崔嵬之前想要告诉未东明的办法,想来就是这件事了。
很难说崔嵬当时是否存了私心,不过这件事必然不是最近才开始的,无论如何,他没有阻止赤霞女。
未东明到底是担心自己会死,还是的确担心赤霞女?前者的话得考虑到他会不会怒火滔天趁机谋杀前女友。
因此于观真既没有说答应,也没有说不答应,而是侧了侧头道:“你不怕我将这些话都告诉崔嵬吗?”
“我不怕。”莫离愁摇了摇头道,“我没有可以害怕的权力,这件事本也轮不到我来害怕。”
于观真哼笑了一声。
“不过,我还是很疑惑……”莫离愁顿了顿,很快又继续说了下去,“我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觉得这件事是理所当然的。”
“什么?”
莫离愁沉默了很久,他脸上的那些痂还没完全愈合上,又有几滴血顺着眉眼滴下来,像一颗颗眼泪:“师尊,你曾经告诉过我,即便是恶人的手段,也可以拿来做好事。我如今才知道,原来反过来也是一样的,赤霞女是个好人,她不该死,为什么陆常月跟崔先生能眼睁睁看着她去死而无动于衷,我不明白。”
这件事听起来多少有些滑稽,反派为了好人的性命殚精竭虑,正派却要千方百计去阻止反派的“阴谋”。
于观真淡淡道:“因为这就是她想要的,所以崔嵬与陆常月绝不会阻挠她。对赤霞女来讲,这不过是一种救人的手段,她的命不丢在这里,也会丢在其他的地方。正如你不会是她救的第一个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这些道理,莫离愁并不明白,只是困惑地看着于观真,在他并不算漫长的生命当中,所经历的死亡与憎恨、冷漠、利益、威胁都有所相关,唯独与善良无关。他愿意用一切去换取再不可能回来的亲人,哪怕此时那些面容早已模糊,可陆常月与崔嵬却如此轻易放弃赤霞女的性命。
“她想要死?”这个猜测让莫离愁自己都摇了摇头,很快又找到了个更贴切的猜测,“不对,她……她是憎恨九幽君的欺骗?”
可是于观真轻易否决了他的猜想:“不管是不是九幽君,她都会这么做,她眼里看见的并非是任何人,也没有任何私情,而是危害苍生的罪魁祸首。赤霞女是冰蛟,是唯一能炼化九幽君内丹的存在,崔嵬与陆常月都无法以身代之,因此只能准许她这么做。”
莫离愁喃喃道:“杀死九幽君真的这么重要?”
“剑尊的首徒追捕青魔时,死在了一个小村子里。”于观真并不喜欢回忆旧事,回忆这个词总是有些显老,然而此刻他突然想告诉莫离愁曾有过这样一个好人,“他死于一场背叛,来自一个被他保护过的凡人,悄无声息,要不是意外,恐怕谁也不知道他已经变成了一具尸。”
“他的执念很深,因此尸一口气未散,在之后数十年都保护着那个小村落,竟硬生生将青魔的万鬼旗困住。”
于观真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不能明白他的选择,却仍是很敬重他。剑阁的人总有一种痴念,好像能用自己能填上这天地间无穷无尽的窟窿。杀死九幽君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赤霞女不想小城的事再有重演的一天,哪怕牺牲自己也没有关系。”
莫离愁模模糊糊有些明白了,过了许久,他才缓缓说道:“其实剑阁当初做得没错,我的心性并不适合这里。我跟他们不同,我只希望我在意的人能够活着,活着才有希望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看来你想得很清楚了。”于观真微微一笑,不过他还不能确定莫离愁是不是真的懂了,“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认知不过是一厢情愿,既然她选择了这条路,就意味着不希望别人来干扰,你想救她,也许反倒给她添了麻烦。”
莫离愁摇摇头道:“我不是想救她,我也不是觉得这样对她才好,只不过是自己想这么做,她心里怎么想,打算怎么做,又是不是要牺牲自己去成全其他人,跟我都没有任何干系。甚至于九幽君放出来之后会杀多少人,会有多少座小城血流成河,我都不在乎。”
“我只是想救她的命,偿还她对我的信任跟恩情。也许她以后会死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可那时候我不知道,因此没所谓。”
于观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伸出手来揉了揉莫离愁的头发,眼中闪烁着奇妙又喜悦的光彩:“你真是个有意思的孩子。”
莫离愁没有反抗。
“他有没有说要你先做什么?”
“你同意了?”
于观真不置可否:“他身上恰好有我想要的东西。”
这让莫离愁稍稍放心了些,疑虑得到解答不说,师尊还同意了这场合作,顺利地令人错愕,不过他又很快拧起眉头来:“九幽君要我先找赤霞女内丹,他说内丹一定就在冰狱附近,不会太远,可是我不知道会在哪里。”
于观真轻轻“啊”了一声,他道:“我知道。”
第148章
跟别人所以为的不同,师飞尘很少觉得自己被排挤了。
排挤这个词多少有些严重,放在身居高位的师飞尘身上显得尤为不适合,陆常月待他如当年并无不同,而底下两个小麻烦精从小到大都是一副德行,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这几十年根本没有过去。
他就像几十年前那样管着崔嵬跟赤霞女,也像几十年前那样一点都管不动。
赤霞女控制不住妖气,首当其冲就是他们几个师兄弟受罪,陆常月格外怕冷,特别多加了一件大氅披在身上,聊胜于无,师飞尘忧心忡忡地望着他,生怕掌门师兄转头就奄奄一息,出气多入气少,让本来就装着两个大麻烦的剑阁雪上加霜。
好在陆常月身体康健,脸色红润,并没有打算在赤霞女之前撒手人寰的意思。
崔嵬仍旧不说话,他近来不知为什么总是心事重重,没了平日天魔星的煞气,倒叫师飞尘怪不习惯的,于是看了看崔嵬,心下怀疑起自己来。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越对着来就越倔,要是有个人退一步,另一个反倒不好意思起来了。
按照平日师兄弟吵架的习惯,此次莫离愁疗伤有惊无险,崔嵬本该得意洋洋才是,他难得的沉默让师飞尘多少有些心虚,竟出言说了几句好话:“没想到缥缈主人还算守信,真的什么事都没做,剑阁也不是不识好歹,反正不缺两个人的饭,干脆让那年轻人多养两天伤,痊愈了再走。”
陆常月淡淡道:“你放心得倒快,你想赶,只怕人家也不会走,这几日才最是麻烦。”
“什么意思?”师飞尘不解,“他入冰狱的时候都没做什么,现在进都进不去了,更做不了什么了。”
崔嵬从窗边回过神来,回头看着他们。
陆常月说:“我将赤霞的事尽数告诉莫离愁了,你说他会不会告诉他的师尊?”
师飞尘目瞪口呆:“什……什么?你怎么将这件事都说出来了,要是被缥缈主人知道了,那怎么了得。”
“又有什么了不得的?”
这倒把师飞尘问住了,他在房内来回走着:“哎呀!师兄你糊涂了么!冰狱能成,赤霞的内丹至关重要,未东明肯定看得出来,要是他蛊惑了莫离愁,那可怎么办?缥缈主人倘若知道此事,怎么会找不出窍门,到时候他要是拿赤霞来威胁我们,那又怎么办?”
陆常月微微一笑,还有心情同他玩笑:“那不是正好,往好处想,他要是救九幽君,酬劳是记在九幽君的账上,咱们分文不出,就可保下赤霞的性命。再说三宗同气连枝,无涯宫与天玄门这次走得匆忙,剑阁突遭袭击,哪里来得及防备,要怪只怪缥缈主人实在沉得住气,与我们无关。”
师飞尘的语气很冲:“你还真是想得开,难道你一点也不想……”
他的话突然堵在喉咙里,转头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崔嵬,愤愤不平地低吼起来:“赤霞已丢过一回脸!难道你还要崔嵬依样画葫芦,让剑阁再丢一次脸么?”
“蠢货。”陆常月轻斥他,“这事由得了你我么?我们装聋作哑能到几时,倘若缥缈主人当真存着利用的心思,这会儿他自己揭露出来,总好过往后其他宗门帮你撕下这层遮羞布。你瞻前顾后,怕来怕去,反倒叫人家利用。”
师飞尘听了觉得确实有理,想到他们居然只能坐以待毙,仍不快道:“你们俩从小就一样的倔,一样的蛮横,现如今来,连喜欢的人都同样找了邪魔外道,这样相似,怎么当初就没对上眼。”
“师飞尘!”崔嵬警告出声,他双眉一蹙,又转向陆常月,“如果不是于观真所为,是莫离愁自己擅作主张,那又如何?”
“老小。”陆常月端着茶杯,并不喝,他手里颇冷,只是想端个东西捂捂手,意味深长道,“丑奴可没有把火毒下到于观真的身上,二宗之所以上门,你以为他们忌惮的是谁?难道是莫离愁吗?”
“你以为是什么让他能在大殿上公然斥责三宗,并不是我们做戏,而是因为他是莫离愁的师尊,天经地义,这意味着莫离愁所犯的错,他同样逃不开干系。重点不是做这件事的人是谁,而是结局。”陆常月轻声道,“他的目标、想法、苦衷都不重要,他要救九幽君,或是莫离愁救九幽君,那就结果就已注定了。”
师飞尘听了会儿,又自己想了想,还是觉得气闷,坐下来悻悻道:“你们怎会想出这样的馊主意来?”
“如果缥缈主人与九幽君本就勾结好,那说不说都无意义;倘若他们没有勾结,你我什么都不说,未东明能编出无数个理由来蒙骗莫离愁为自己做事。”陆常月摇了摇头,“你应当明白那孩子的性子,我们根本没有选择。”
师飞尘没好声气:“我可不明白,只觉得你们在玩火。”
“你啊你。”陆常月无奈道,“无哀将你的性子学了七八成,总想着含糊其事,有些事如何能含糊过去。有些牺牲是必然的,倘若害怕损失,反而会损失更多。”
这时屋内的赤霞女忽然笑起来:“三师兄,当初你大发雷霆,恨不得要我当场慧剑斩情丝,怎么如今这般偏心,对崔嵬这样体贴温存起来,你是不是故意欺负我。”
“哼,我劝你这么多次,你哪回听过吗?回来大病一场,还得让崔嵬帮你去收拾烂摊子。”师飞尘冷冷道,“崔嵬跟你不同,性情极端,看着无所求,实则是个极贪心狂妄的人,当初师尊不知道骂过他多少次,他要是钻起牛角尖来,只怕十个百个你加起来都没有他麻烦。”
崔嵬仍然没有说话,只是仰着头,白雪映出的光芒淡淡照在他的脸上,显得格外冷淡,过了许久才做出结论:“于观真一定会救九幽君,为了他的目的。”
陆常月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没有放弃,一时间有些无奈:“你难道不怕他在骗你?”
“九幽君的谎言害了一座城的性命。”崔嵬言辞格外犀利,“可他的谎言却能救赤霞的命。要是按师兄所言,凡事只看结果,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赤霞女冷冷道:“这可不是我的意愿。”
崔嵬平淡驳回:“他也并未求你谢他。”
房内的气氛一时间尴尬起来,师飞尘左顾右盼,只觉得隔着一道帘子都浑身发冷,心道:我总算知道师兄的意思了,老小这岂止是鬼迷心窍,简直是走火入魔了。
这时候狄桐在外求见,这两日野鹤的领地里来了几只小妖,占了它们的地盘,他被派去解决这桩麻烦了,今日才回来。
陆常月让他进来,狄桐衣服还没换,脸上热汗未散,看起来几乎是被笼在雾里,他推门进来,显然是没想到会见着这样一番大阵仗,目瞪口呆了好一会,这才不好意思地抹了把湿漉漉的头发,先对众人行礼:“见过掌门师伯,师尊,二位师叔。”
“急急忙忙前来,可是有什么急事?”陆常月点了点头,温声道,“莫不是遇到了棘手的麻烦?”
狄桐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不是,这一路很是平安顺利。是弟子……弟子曾照顾过莫离愁几日,他在缥缈峰上无趣极了,什么东西都没得玩,我就在山下买了些礼物想送给他,可听无哀说他已解了火毒,现在崔师叔房中休息,又听崔师叔在这里,就急匆匆赶来了,没想到……没想到掌门跟师尊你们也在,呃,他还没走吧?”
“没走。”师飞尘简直要将白眼翻到天上去,“你不好好练剑,无事献什么殷勤,上山下山这么多日,也不见你带过什么礼物给为师。”
狄桐摸摸鼻子道:“可是弟子之前买的东西,师尊不是嫌不好吗?”
师飞尘面无表情。
陆常月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时气氛终于松快下来,崔嵬的神情也柔和了许多,他温声道:“莫离愁伤得不轻,还要多休息几日,往后不必这样着急。想来这会儿应当醒了,你既有心,去见他吧。”
狄桐对着几位长辈也是心里发憷,忙不择地应了,快快活活地奔了出去。
众人看着狄桐的背影,脸上不觉都带起微笑来,师飞尘深吸一口气:“没想到他们二人感情倒还不错。”
赤霞女柔声道:“狄桐心性纯良,与任何人都能成为朋友,莫离愁年幼失怙,渺然一身,如今能有一个朋友,不失为是件好事。”
“哼,纯良。”师飞尘面有得色,仍不免开口贬低两句,“愚蠢才是,对谁都掏心掏肺,往后要是上当受骗可怎么得了。”
崔嵬忽然出声道:“自有同样掏心掏肺的人陪着他。”
陆常月忍不住叹息起来,他知道崔嵬这是表态了,虽不清楚缥缈主人到底灌了什么口味的迷魂汤,但是显然这碗迷魂汤说服了崔嵬。
这时陆常月转过头,望见赤霞女坚定的目光,心中已经了然她的抉择,蓦然大恸。
他曾护在羽翼之下的两个少年人,都已准备走向自己的道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