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嵬只是耐心等待。
于观真低声道:“这味道很像是后辛草,可是又不大一样,之前我找见厌琼玉他们时也曾闻到过一次,只是后来就没了,我也没多心,只当是地上的花草味,可这味道怎会出现在你身上呢。”
崔嵬听他说完,甚是犀利地指出了问题核心:“恐怕你当日闻到的并非是花草的气味。”
第202章
这香气幽淡,却似入骨,经久不散。
于观真心中顿时明白过来,恐怕厌琼玉自此处潜入过其中,也沾了这身香气,只是之后被他们看管住,不便再入内更深,免得叫他起疑,而这些尸体正因此搁置于此。
这时崔嵬总算缓过阵来,不免细细发起抖来,于观真回过神来将他抱得更紧,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又道:“我先带你出去吧。”
崔嵬稍稍活动筋骨,只觉得尸地幽冷无比,低声道:“也好。”
两人这才携着手游水出去,于观真其实不精水性,不过体内灵力浑厚,倒也护得两人安然无恙,崔嵬本就被冻得厉害,又再入水,只觉得身体愈发冰凉,整个人只好挨着于观真前进,好不容易游出山洞,两人离开那寒冷之地,竟觉连小溪中冷丝丝的流水都似泛着温。
于观真扶着崔嵬到树下坐好,又捡了些柴火来烤火升温,冻坏的人不能立刻近火,这火堆还放得远了些。哪料才有些许暖意,就见崔嵬眉毛眼睫都化做雪色,这结晶的速度还未曾消减,反倒一点点凝结上发丝,与山洞之中的尸体简直一模一样,不由得呆立当场。
崔嵬见他神色有异,登时反应过来自己脸上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伸手一摸,却摸下些许冰粒子来,贴在掌心之中,居然凝而不散,不如寻常冰雪般化为流水,心中陡然一惊,他当初为赤霞女的内丹一事不知走过多少所在,寻过多少寒性的宝物,怎会分辨不出这等威力,神色微凝:“这里怎会有这等奇寒之物。”
“看来未东明的确找对地方了。”于观真见他无恙,顿时松了口气,伸出手来帮他揉了揉胳膊,无论是看到的尸体,还是崔嵬所遭遇的东西,都足以证明此地很可能就是终点了,不由得摇摇头道,“万没想到,寻寻觅觅,到最后竟全都在苗疆,不知道他是不是觉得做个中原人实在不够快活,想做个苗疆人尝尝鲜。”
崔嵬听他语调还算轻松,稍稍放下心来。
其实这么一番折腾,崔嵬已有几分疲惫,他因血脉的缘故精力过人,向来习惯给自己白日找些事情做,好耗去过多的精神,在于观真送饭来之前,他还特意往外走了走,未料晚上又历经探险,不觉倦意上升,眼睛慢慢眯了起来。
他的衣物水迹渐退,又都慢慢覆上冰霜,于观真将自己的衣裳烤个半干后就走了,这里距离他们的居所虽有段距离,但算不上多远,屋里放了不少更换的衣物,不知道是谁添置的,既有中原的,也有苗人的,绣工大多都不差。
这时候厌琼玉跟白鹤生都已经睡下了,于观真回来时居然不巧下起雨来,将他本就轻柔的脚步声彻底淹没在嘈杂的雨声之中,他没点灯,就这么湿漉漉地走了进去,先将自己擦个干净,换了身衣服,又仔细挑了挑衣服,这里头四季的衣裳都有,要是拿错等于白来一趟。
雨下得很密,显得屋子里尤为寂静,于观真低了低头,见着门口脚下投来一条微弱的影子。
是举着灯的未东明。
未东明站得并不算很直,形容甚是慵懒,半依偎在门框上,好似一条无骨的蛇,在地上的影子微微摇晃,似是等待着恰当的时机,他半眯着眼打量了会儿于观真,脸上仍挂着漫不经心的笑,略有些轻佻地开口道:“你身上很香。”
于观真愣了愣,重新看回了柜子当中,失笑道:“你这么说话,实在很容易叫人误会。”
“你不说,我不说,又有谁会误会。”未东明懒懒地伸开筋骨,他当然没有跟于观真调情的爱好,只不过他们两人都注意到了同样的东西,“避而不谈,对你我都没有好处,你应该明白我们之间还没有坚定到这种地步。”
于观真淡淡道:“你这样说话,是否太薄情了些。”
“我还可以更薄情一些。”未东明低声叹息道,“除非你愿意告诉我,你找到了什么东西?”
于观真忍不住笑起来:“你就这么确定我找到了些什么?”
“你身上的香气曾经在厌琼玉身上也出现过,可你却是见过崔嵬之后才有的。”未东明这方面倒是比于观真更敏锐一些,他并没有走近,然而压迫感越来越重,“要么是崔嵬与厌琼玉有不可告人的关系,要么我只能认为你跟崔嵬找到了某些尘艳郎藏起来的东西,又或者更糟一些,你根本就是尘艳郎。”
于观真顿了顿,想到熟睡的两个年轻人,不过未东明比他想得更警觉,恐怕这时候也顾不上许多了,只好叹息道:“是不错的猜测,不过我要是尘艳郎,会如此信任地背对着你吗?”
“你以为我为什么还没有下手。”未东明淡淡道,“就算是尘艳郎,在这样的情况下与我动手,恐怕也没有十足的胜算,所以他绝不会以这个姿态面对我,不过也很难说,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所以,如果你不能给我满意的答复,在我耐心耗尽之后,又或是你贸然行动之时,恐怕我们之间难免要动一次手,不如想好再回答。”
“看来你还认为我是于观真。”于观真轻轻叹了口气,“那倒叫我放心了,也罢,反正我本来也要叫醒你的,你来倒是省了我的功夫。”
“我找到了第三个入口,那里藏有许多罪窟遗民的尸体。”
“第三个入口?”未东明略微一挑眉,说不好有没有相信,不过他还是顺着于观真的话说了下去,“看来小姑娘瞒了你我不少事情,不,不对,也许她只是不敢提,抱着侥幸的心理有一日过一日。”
顿了顿,未东明很快就从鼻子里哼出声笑来,意有所指:“那你在里面发现了什么愿意告诉我的东西吗?”
“是要你命的东西。”于观真整理了两套衣服,仔细翻看,确保挑选的布料足够舒适后才拿出,慢悠悠道,“敢去吗?”
未东明仔细看着他的动作,挑起眉:“还是我们三人?”
“当然不是。”
这个答案显然让未东明有些措手不及,不过他很快就明白了于观真的盘算,笑意倒是越发浓厚起来:“我还以为你会像地宫时一样,更信任他而不是我,毕竟你本来就有过这个前科了。”
身后的压迫感倏然消失了,未东明见于观真不语,抱着手微微歪了歪头:“你怎么突然转变心意,莫非想到我这几日与你一同奔波,甚是感动,准备琵琶别抱?”
“也许正是因为不信任,反倒可以共进。”于观真又找到一把伞,漫不经心道,“越是危险的局面,越不想珍爱之人受伤,难道不是理所当然之事吗?”
未东明故作受伤,重复了之前于观真的话:“你这么说,未免过于薄情了些吧。”
于观真瞥他一眼,倒是真流露出半分真情实感的诧异来,语调起伏半点不变:“莫非我一路对你都有误解,其实你全没有半分私心,更没打算找到尘艳郎的藏物,只不过是寻个由头,为了报答我对你的救命之恩才跟在我身边?”
未东明幽幽叹气:“别说这样叫人作呕的话。”
于观真又道:“说起来,就算他们都已睡下,你我说得如此直白,似乎仍是有些不太合适吧。”
“话都已说完了才来介怀,你真的在乎?”
要不是你反应太快,其实可以在乎一下的。不过于观真也不打算放马后炮,他想了想,之前随手救下白鹤生本来就只是为了对方手里的峥嵘剑,然而现在有比峥嵘剑更重要的事,这份礼物难免显得无足轻重起来。
这个世界实在是很奇怪,善意反而将人领向了危险,如果没有崔嵬的话,他恐怕根本不会在意那个流失在水里的臂钏,更不会想要将它物归原主,自然不可能顺藤摸瓜发现厌琼玉的盘算跟第三个入口。
然而这是他跟未东明所寻找的东西,根本没必要将崔嵬卷入进来。
于观真没有回答,他只是撑着伞往外走去,包着两件衣服,淡淡道:“走吧。”
雨仍旧很大,甚至有些看不清四处的景色,于观真远远地看见崔嵬靠在树干上,火堆早已经被水浇得熄灭,然而大树的枝叶蜷曲合拢,形成一个巨大的叶棚,稳稳当当地支撑开来,遮在了崔嵬的头顶上,好似一把天然的巨伞。
木石有灵。
未东明去了远处等待,而于观真撑着伞慢慢走过去,仔细端详崔嵬熟睡的容颜,他仍警觉,在凑近时立刻睁开了眼睛,见着来人后才重新闭上。
看得出来的确非常疲惫。
“换身衣服吧。”于观真将伞放在边上。
崔嵬应了一声,他稍稍醒过来些,默不作声地将衣物换了,手脚仍是奇冷无比,似乎并未有回暖的痕迹。
于观真凑过去与他额头贴着额头,低声道:“你这样冷,还是多休息几日吧,倒也不急在一时。”
崔嵬无声无息地点了点头,他只是累,便不想说些什么。
而于观真只是碰了碰他的脸颊,凝视着对方略见苍白的脸色,没再多说些什么,就好似寻常叙话一般。
崔嵬很厉害,很有本事,是个叫人很安心的人。
于观真本是这样想的,甚至在发现地宫的问题时,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崔嵬,而不是未东明,直到他在地宫里倏然意识到也许崔嵬会因自己的信任而被永远留在那座坟墓之中。
就如同此刻一样,崔嵬手足僵冷,褪去笼罩的光芒,他也无非是个平凡之人,会生会死,会病会痛。
这一切都是崔嵬心甘情愿的,他没欠任何人什么,旁人也没求他这么做,他是自己愿意这样做的。人们有时候感激他,有时候憎恨他,有时候觉得他自作自受,都不妨碍他要走的路,要做的事。
于观真终于明白为何当初阿灵会告诉他:“你越与他陌路,越能看见他身上许多优点,要是与他亲近,反倒痛苦了。”
他曾为拥有明月而欣喜若狂,时至今日才知晓那更为痛苦,人们知晓明月绝非自己所有,因此欣喜赞赏,阴晴圆缺全做了诗酒助兴。唯独拥有明月的人,才能意识到每次盈缺所带来的痛苦与欢喜。
于观真畏他、谢他、敬他、信他、喜他、如今才爱他。
也许于观真从未拥有过明月,而是这轮明月拥有了他。
前路未知,于观真心中却并不觉得有半分惶恐,他只是很慢地拥着崔嵬,温顺地被驯服着。
第203章
未东明的好奇心很重,还特意先去瞧了一眼尸堆,也不知心中在想些什么。
这是今天于观真第二次下水,没有崔嵬在身边,他出乎意料坚毅不少,没觉得半分惶恐,两人一同潜入深水,找到崔嵬所说的入口,见只容一人通行。未东明当仁不让游在前头,于观真自是紧随其后,二人游行片刻,顿觉得心跳如鼓,背上宛若压制着一块巨石,不由得颇为气闷。
外出时崔嵬曾告诉过于观真水底下的情况,他们已有意避开那几处至寒的死路,爬上岸时仍觉得浑身气力用尽,四肢百骸冰冷刺骨非常,也不知道崔嵬当时是如何忍耐下来的。
未东明体内火血滚热,感知寒气后就开始化消,他见于观真浑身都开始凝结白霜,正缩在原地瑟瑟发抖,掌心之中灵力涌动,只见一片红光笼罩全身,褪去了于观真身上寒凉。
他动手固然随意,可脸上全然不见半点轻松,反倒有些严肃:“尘艳郎果然成功了。”
“噢?”于观真呼出一口寒气来,又坐着歇了半晌,总算缓过神来,站起身来跺跺脚道,“怎么说。”
未东明递出手来道:“你摸摸就知道了。”
于观真不以为然,伸手碰了一把,没料想滚烫无比,哪怕及时就抽回手来,都感觉手心好似被烙铁印下个痕迹,他这才变色道:“你还撑得住吗?”
“还好。”未东明瞥了他一眼,“肯定比你撑得住。”
于观真并没有说话,他知道这一趟必然是凶险非常,可没想到才不过是个入口,就折腾得他们险些去掉半条命,尘艳郎留了许多入口,看似给了选择,其实每条路都没有选择,要么被毒,要么跟异兽拼命,要么跟就是过这条要去人半条命的寒路。
恐怕奈何桥都比他的路要好走一些。
两人站起来环顾一圈,才发现这是个巨大的水潭,他们所在的石台也不过是个暂时避脚的浅滩,幽蓝的水光闪动着,照耀在山壁上,这地方很湿润,显然是终年见不到阳光,居然仍然生长了许多喜爱阴湿环境的植物,将整个石洞装点得很有些返璞归真的味道。
未东明四下环顾,思考道:“会不会仍是水路?”
“先四下看看吧。”于观真不太想再进水,加上这石台与山壁相连,他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能进去,“这地方既然是厌琼玉准备的秘密通道,说不准会有什么蛛丝马迹。”
“说得倒也有理。”
两人好一阵寻找,终于发现在石台的右侧有一处山石与植物相错的所在有个半人高的入口,只是被绿色的藤蔓遮得严严实实,若非仔细查找,绝看不见。于是二人干脆躬身走进去,好在石洞里清理得非常干净,未东明浑身火血都被那寒气激起,正愁没地方发泄,干脆全身裹着灵力蛮进,一边走一边抱怨道:“厌琼玉莫非是个穿山甲成精?怎做个这样小的洞?”
于观真跟在他后头,只觉得四周滚烫,自己活像蒸桑拿,不由得喝道:“好了,你是要烤了我怎的?”
未东明这才消去身上灵气,老老实实往里爬行,好在石道虽越走越崎岖,但也越走越宽敞起来,到后来简直像条长廊,他一直起腰背,就轻松许多,笑道:“哎呀,这里我倒是认识了,咱们到山谷外头了,随我走吧。”
于观真匪夷所思至极,心道:“这才只是外头呢?”
未东明说得果然不错,他们所在石洞的确只是外头,等到进入其中,他才发现此地确是个幽谷无疑,满地奇花异草,石壁光洁如新,溪涧潺潺,除去毫无生机之外,看起来简直是世外桃源。
这与于观真所想的凶恶之地不知相差到哪里去,让他一时间感到些许落差,不由得怔怔道:“我们这就进来了?”
好不容易进到谷里,未东明简直像是回了自己家一样快活,他四下转了转,颇为愉快得意:“不错,这就进来了,我就说我知道路吧。这里还跟以前没什么差别,尘艳郎生性古怪,莫说修士,就算是寻常人也讲究个吉利,他却全不忌讳,我有次说他根本就是到处修墓,你猜他怎么与我说的?”
于观真不动声色道:“怎么说?”
未东明笑得很古怪,也有点癫狂,他从进入这座山谷起就显得有点异常亢奋:“他说,你活着,与死有什么差别。”
于观真没有说话,把目光在未东明身上投掷又收回,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此地风光,他温吞道:“走吧,到处看看。”
他们走得很快,这山谷四通八达,于观真随便挑了一条,尽头居然是一处绝崖,上面还有一层探出来的石台,此地颇为眼熟,于观真没花多久就认出此地就是他与未东明之前进入的通道,苗疆的六山三水全都连在一块儿,他花了大功夫从另一处进来,与原先的入口不过相距百米,不免有些唏嘘感慨。
绝崖底下则是水流涌动,不知多少暗影在其中跳跃,墙壁上则刻着各色异兽的模样,血迹干涸在凹槽里,已经隐隐约约泛起黑来,而水中心是个旋转不休的漩涡,稳定而不停歇,声势浩大。
当初于观真与未东明不敢下来,除了水中游动的异兽之外,最主要的缘故就是这口巨大的漩涡,这漩涡其下就是水眼,其中吸力不言而喻,若他们二人从天而落,免不得被卷入漩涡深处,再遭异兽啃食,可谓进退两难,绝无挣脱的机会。
原先于观真以为这些异兽生来特殊,也许本就是海兽,因此根本不受水眼的吸力所困,当时在高台之上看不分明,如今才看清楚详情。这些异兽的肉身早已剥离,乃是生魂被锁在石壁之上,日夜不停地游荡在水眼四周,守护着这方困境。
未东明在他身后说话,声音有些惆怅:“原来孟黄粱是这个作用。”
“什么作用?”于观真问道。
“这些异兽以为自己还活着。”未东明低声道,“你知道当初织梦术为何会引起三宗恐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