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琼玉本该没有任何筹码才是。
直到数十年后,槐庚才得到了答案。
那年槐庚四十岁,他没有蓄须,看起来仍然像是二十来岁的模样,大巫祝当然也与往年一模一样,唯一变化的是苗疆。
大巫祝带着槐庚走下圣山,他走得很随意,好似只是夜游一般,可没有多久,槐庚就见到了一个小小的土包,并没有墓碑,只垒着三块雪白的石头,看得出来已经有许多年了。
应是某个人的坟冢。
大巫祝说:“这是我曾经为玄素子所立的坟冢。”
槐庚惊诧地看着大巫祝,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今日才见过玄素子,对方好手好脚,活生生地站着。
“是作为凡人的玄素子。”大巫祝看着他见鬼的模样,忽然笑起来,“你在想什么?他们中原说成仙之后,就会忘却前尘过往,我不希望我的朋友死得无声无息。”
槐庚并没有明白,不过他还是点了点头。
大巫祝看了会儿那三个石头,忽然又道:“槐庚,等到我死了,你就将我葬在这里,我不想一辈子都留在圣山上。”
历来大巫祝的遗体都会焚烧成灰,洒在圣山之上,以保苗疆昌盛。
这句话却让槐庚更不明白了,他困惑地问道:“您……?”
一只手忽然出现在他的面前,那是大巫祝的手,很多很多年前,槐庚的脸颊曾触碰过,依稀记得柔软而冰冷,而如今,它已变得苍白而枯瘦,显出主人的虚弱。
“怎么会这样呢。”槐庚喃喃道,他难以置信,“怎么会这样?”
大巫祝并没有在这里停留很久,而是带着槐庚重新回到了圣山之上,终于将厌琼玉十六岁就得知的真相,尽数告诉了槐庚。
“神血本就会互相吞噬,罪窟的人越是虚弱,我得到的神力就越充沛,你以为为什么每任只有一位大巫祝。”大巫祝已经有些站不稳了,他疲惫地坐下来,望着震撼无比的槐庚,又轻又慢地说道,“我的寿命不长了。”
槐庚的声音几乎都干瘪起来,眼眶发红:“是玉琼辛……还有……我。”
“早死一些,晚死一些,对我来讲都没有什么差别。”大巫祝冷淡地说道,“不要哭丧着脸,我知道玄素子今日来过苗疆,你去告诉他,我明日见他。”
槐庚神思恍惚,默默听令。
天有时候很爱捉弄人,第二日是个雷雨天,正如玄素子辞别那日一般,似要考验他的耐心,而他仍旧依约前来。
槐庚被支去神殿之中翻阅往年的典籍与记载,甚至打开神域,与那位传说之中弑神的后辛相见。
玄素子望着槐庚消失于雨中的身影,很快回过头来看着大巫祝,他的眼中并无往昔的情意,也无半点动摇。
“我已见你。”大巫祝看着他,心中有许多滋味难言,最终只是开门见山,“你说吧。”
玄素子只是温温润润地笑了起来,他并没有显得无奈,而是温声细语道:“我不明白是何处得罪了好友,令你多年来拒我于千里之外。”
大巫祝嗤笑起来:“这么多年,你就只是为问这件事?”
“山人愚钝。”
“……当初我让你跟崔嵬吃尽了苦头,险些走不出苗疆,到头来你却觉得是自己得罪了我?”大巫祝望着他,“你们中原人是不是脑子长得有些奇怪。”
玄素子正色道:“正因如此,我才想知晓我是何处得罪了好友。”
他神色坚定,叫大巫祝动摇,神殿的主人沉默片刻,忽道,“你还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吗?”
玄素子对这个问题略有些迷惑不解,不过还是摇了摇头:“你从不曾告知过山人。”
“不错。”大巫祝很深很深地看了一眼玄素子,对方的眼神依旧无波无澜,平静无比,倏然纵声大笑起来,“我也不记得了。”
玄素子仍是不动声色:“好友何以悲而发笑?可是山人所言不当?”
大巫祝只是望着他。
你永远不会记得了,因为你再没有办法感受到。
“你走吧。”大巫祝站起身来,他站在雨前,忽然侧过身体看向玄素子,神情已恢复成往日的模样,“永远不要再来了,我也不会再见你。”
玄素子的手动了动,最终他还是没有牵住大巫祝的手,只是无可奈何地拿起伞,平静地接受这场不欢而散的事实,默默往山下走去。
当玄素子走至半路时,雨过天晴,日光和煦,看见几个避雨的脚夫重新露出笑容,兴冲冲地挑起担子;孩子们几乎是冲出了家门,迫不及待活跃还在生长的身体;妇人们追逐其后,轻斥呼骂,他望见大地吐出新芽,心又再度平静了下来。
雷霆雨露,皆有其意,人亦如此。
等到晚上槐庚再见到大巫祝的时候,死亡比前一日更深刻地笼罩在了大巫祝的身上,他看上去似已彻底衰败。
大巫祝招手让他前来,槐庚从没走到这么近,近得能看清楚大巫祝的面容。
槐庚的心中泛起以为早就消失的酸楚与委屈:“大巫祝……”
“你看完了?”
槐庚默默地点了点头。
“槐庚。”大巫祝很少触碰别人,也许是不甘愿,也许是觉得他人不配,然而此刻,他轻轻抓住了槐庚的手,低声道,“我如今你教最后一件事。”
最后,这个词太过不祥,令槐庚心惊肉跳,可他仍然咬牙,低声道:“是。”
“既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做。”大巫祝洞悉他内心的愤怒与痛苦,知晓苗疆那漫长而畸形的神权究竟多么令人作呕,因而只是淡淡地笑,“不如就从弑神开始。”
他将槐庚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温暖的神力涌入槐庚的躯体,他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他此刻已经明了,厌琼玉为什么能够得到那么多支持,因为祭司们等待着唯一的母体落入手中,重现苗疆昔日的繁荣。他所信奉的神明则如凡人一般,会老去,会死去,被禁锢在一个可怕的诅咒之中永世不得解脱,是剥落金漆的泥胎,是腐朽毁坏的神像。
他并非永远能与昭昭日月齐光。
而自己,正在弑神。
槐庚的神明并未能完全看到苗疆的结局,就悄然逝于新神的怀中,他在生前铺出两条截然不同的路,无论是什么结果,都远胜过如今。
槐庚将大巫祝抱起,倏然感到巨大的悲怆与痛楚,在取代神明的这一刻,他意识到了对方不过是一个凡人。
只是他从没明白。
玄素子则再不会明白。
九神柱的火焰随着槐庚的离去缓缓熄灭,它们曾熊熊燃烧着照亮整个苗疆,天地同成赤色,流淌遍地的鲜血令它跳跃得越发猛烈旺盛,勇士们的战意叫它昼夜不熄。
而今它也苍老消逝,变作风中残烛。
大巫祝没能等到它熄灭,可在不久的将来,终究是会熄灭的。
直到再度燃起新的截然不同的火焰。
第216章 番外:叶培风惨案
第一个受害者是叶培风。
跟其他几个徒弟不同,叶培风并没有什么苦大仇深的身世,他早先是个读书人,父母又早亡,家中甚是清贫,只将满腔的心思都投在了读书做官上,可惜屡屡不中,好在学问高,常有人请他去做西席到府上教读,€€金并不少给,每日茶饭也足,只是叶培风志不在此,见做官无缘,干脆散财而去,落了个狂生的名。
叶培风的心中有一头猛兽,饥饿多时,贪婪地等待着进食,他很清楚,倘若自己永远沉溺于这种安乐的生活,这头猛兽的牙齿会脱落,利爪会消磨,最终即便囚笼打开,也再难以施展腿脚。
猛兽只有始终保持警惕跟饥饿,才能令它永远凶猛下去。
而尘艳郎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他与叶培风坐了同一艘船,船客并不算多,摆渡人是个谋财害命的主,船行至水中央,忽然倾翻,一时间浪卷涛涌,不知吞了多少人的性命。
叶培风喝了一肚子的水,好不容易攀上船板,就见得摆渡人被蛊兽吃剩半截的身,场面纵然凶残,可勉强将就,称得上是行侠仗义,接着那蛊兽纵身入水,又将还活着的船客都尽数咬死,一时间江水涌红,叶培风的后背也冒出冷汗来。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遇到的不是什么手段毒辣的侠客,而是毫无人性的魔鬼。
叶培风没花什么力气就将自己从蛊兽的储备粮变成了尘艳郎的二徒弟,归根结底,可能是因为他们都没有太多人性,也并没有留存什么道德。
官场所求的是乃是权衡二字,而非是仁义,叶培风对蛊兽吃人的表现极为良好,他知晓自己往后做官大抵不会比蛊兽好到哪里去,只是蛊兽吃人血淋淋,官场却是扒皮抽筋不留痕。
叶培风喜欢权力,也喜欢力量,对这两者本质的渴望来源于他试图主宰自己的命运,而当他有足够的能力,尘艳郎又完全将他当做一个玩物时,叶培风只能做好与这位带领他走上另一条道路的师尊为敌的准备。
当然,一旦对方回心转意,叶培风也不会傻到以卵击石。
于观真跟崔嵬初次上缥缈峰的时候,叶培风忍不住呆滞了片刻,他确实久居缥缈峰,可消息恐怕比任何人都灵通。
他知道自己这位性情古怪的师尊上剑阁大闹了一番,叫三宗一同上当受骗,还去白下城弄死了一个城主,扶持了个女人上位;也知道自己几位不知所踪的师兄师弟还有师妹到底都前往何方,更知道师尊甚至在罪窟灭族之后去了一趟苗疆。
只是没想到对方甚至能好手好脚地领着藏锋客回到缥缈峰来。
叶培风岂止是感到惊讶,简直是匪夷所思,不过无论如何,他还是出去迎接了。
藏锋客仍然是当年的模样。
这并不是叶培风第一次见到崔嵬,初见要在更久之前,他曾在京都的街头望见坐在马车之中的世子,高冠博带,仪态从容,王爷对他爱若性命,迎入京时只见千灯万彩,黄帘狂舞,绛幕摇曳,是人间的富丽堂皇。
可车内所坐的却是山中仙客,心无爱,意难迷,声不乱,色怎动。
一双碧目,漠然看着凡人们欢声笑语沿锦街而行,任摇翠高歌蔓过耳畔,由脂粉浓香随风而去。
叶培风当初望他,只觉得是天下一等一的无趣,如今再看他,仍觉得是一等一的无趣,不由得摸摸鼻子,闹不明白这两人怎么非但没有杀得死去活来,看着倒还显得关系不差。
“敢问师尊,这位前辈是?”叶培风刻意为难,想要试探于观真的态度,崔嵬此番前来到底敌是友,是送上门来给万蛊加餐,还是抓住把柄来上门抄家,他卷铺盖走人并非头一遭,总要先做好万全准备。
于观真神情古怪,不由得回望了崔嵬一眼,想到在苗疆时白鹤生得到的虚假情报,一时间不知道要不要一视同仁地作弄一下叶培风。
如今尘艳郎已死,遗产继承人也从五变成一,厌琼玉跟白鹤生在苗疆闹出那么大的乱子,恐怕大半生都要耗在其中,一时间不太可能回来竞争;而莫离愁与巫月明则选择了同样的道路,显然也不打算再回到这个伤心地来。
至于于观真本人,他在丹阳城时意识到比起惬意快活的日子,自己更喜欢跟崔嵬在一起时,就已明白自己已经完蛋了。
叶培风这岂止是天上掉馅饼,简直是天上掉金砖。
不过其实仔细想想,叶培风也不算是空手套白狼,缥缈峰就好比一家公司,董事长因意外跟恋爱脑消失数年,其他高管基本上无心正事,只有叶培风一人支撑,于情于理,都不应当否决他的苦劳。
崔嵬错误理解了于观真的意思,还当对方是在问询叶培风是否认识自己,他细思片刻,轻轻摇了摇头,记忆之中并无此人踪影,纵然当真见过面,恐怕也记忆不深了。
于观真不由得迷惑,崔嵬为什么摇头?莫非是想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兹事体大,不应当草率做决定?
叶培风左看右看,看不懂两人之间在打什么哑谜,他跟自作多情的白鹤生不同,从很多年前起他就明白,人并不是一定会像他人所以为的那个模样,甚至也不一定像自己所认为的那个模样。
尘艳郎到底是不是最强这件事除了在要命的时候值得关注之外,其他时间根本毫无意义,而在叶培风最难以忍受的那段时间,尘艳郎突然离开缥缈峰去祸害他人,因此他如今对现状还算满意,已没有早先迫不及待要动手€€师的打算。
当然,眼下他孤掌难鸣,倘若尘艳郎真有什么其他的打算,叶培风也只能自认倒霉。
不过崔嵬既然在这里,想来性命应当还有些保障。
最终对话以于观真的一声轻咳结束:“他是我的贵客。”
贵客是一个巧妙的身份,意味着尊重、邀请、受欢迎的造访,正邪来往倒算不上什么极稀罕的事,人不会永远不变,叶培风从善如流,为崔嵬安排了客房。
缥缈峰上的许多事务本就是叶培风在处理,另外四位同门因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后,他就顺手全都揽下了,本以为师尊的回来会改变些许现状,没想到对方只是偶尔考校他一些问题,却并没有收回他手上的权力。
这个举动让叶培风感到些许奇妙,他疑心对方是在培养继任者,下一任缥缈主人,又担心这只是因为崔嵬。
崔嵬……至于崔嵬,他只是偶然出现在众人的视野里,偶尔有不长眼的问起是谁,叶培风摸不准对方的来意,只能咳嗽两声,镇定自若地说一句“贵客”。
而整件事是从某个晚上开始失控的。
那是一个月色如水的夜晚,叶培风才忙碌完,正在路上试图揣摩于观真回山的意思,为何回来,会待多久?倘若对方是一个人回来,叶培风这边的战力迅速减四,意味受到的折磨即将要翻四倍,他一定会做好自杀或者是谋杀师尊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