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在看到太姥姥那一秒,云安还是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不同于那晚匆匆一瞥,这一次云安看清了太姥姥的面容,虽然脸上皱纹不减,但太姥姥看着与外婆有几分相似。
她穿着一身磨得起了球的衣服呆呆的坐在窗边,金黄色的夕阳透过不大的窗户打在她的脸上,照射进她浑浊的棕褐色瞳孔里,迟暮老人痴痴的望着落山的太阳,表情麻木。
不止是云安,看到这样一幕场景,金子吟和夏宛的心也几乎同时被触动,三人谁都没说话,似乎怕打破这一秒的平静。
最后还是太姥姥自己慢慢的扶着桌子起了身,她太老了,老得连走路都步履蹒跚,看人都两眼昏花,连家里进来了三个小孩都没有发现。
云安仔细打量了这个小小的房间,面积很小,装修更谈不上,屋子里甚至还有一股奇怪的难闻的味道,这房子不像是正经住人的房子,像是鸡舍或者猪圈改造的房子。
房子里摆了一张破旧的床,仿佛轻轻一碰就会垮塌,不过床虽然破旧但是床单和被子却都很干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在床头,枕头也规矩的放在被子上。
床的前面就是一张不大的桌子,挨着窗户,桌子旁有张椅子,方才太姥姥就是坐在这张椅子上发呆。
床的对面是一个高高的但是并不大的柜子,柜子也很破旧,云安扫视了一圈,这里面的所有家具看着都像是被淘汰了的不要的东西。
“太姥姥。”云安喃喃唤道,但是老人却像是耳背一样,仿佛没有听见云安的呼喊,蹒跚着一步一步走到了柜子旁,她不高,要踮着脚才能拿到柜子上面的东西。
云安和夏宛还有金子吟这才发现柜子顶部有东西,是一点发蔫的空心菜,菜叶尖尖都快黄了。
“太姥姥,我是云安,是您的大女儿林佩娥的外孙,您还记得我吗?”云安心酸的问道。
见太姥姥踮着脚摇摇晃晃的要拿去那把空心菜,云安再也忍不住了,他走到太姥姥身边,伸手想要帮忙把那菜拿下来,却被金子吟抓住了胳膊,拖着他后退了几步。
云安不解的看着金子吟和夏宛,似乎不明白他为何拦着自己。
“云安,她有点不对劲。”在短暂的被情绪主控后夏宛和金子吟马上反应了过来,眼前的老人不对劲,“她好像看不见我们。”
云安茫然的下意识的看向了太姥姥,她看不见他们?怎么会?
老人的身份太特殊了,哪怕现在满肚子的疑惑,金子吟和夏宛都不敢轻举妄动,他们拉着云安离老人远了些。
果然,就像是夏宛所说的那样,就算云安在这间小小的房子里走来走去,甚至故意发出了很大的声响,老人也没什么丝毫的反应。
她就像是一个修闭口禅的僧人,独自摘菜,独自洗菜,行动缓慢,看着她仿佛时间的流速都变慢了许多。
瞧着她洗完了菜,又坐在了那张小小的椅子上,像一座雕塑一样望向门口的方向。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来,南方夏天彻底天黑要晚上八点左右,但即便如此,留给云安他们的时间也不多了,等到快吃饭的时候外婆找不到他,必然会来这里找人。
在太姥姥的房间里一直待着也不是办法,找不出其他线索,所以三人简单商量了一下后就走出了太姥姥的房间。
正巧太姥姥对面的厨房里也刚熄了动静,四舅奶奶擦了擦手走出厨房,与云安三人撞了个正着。
有点尴尬,还有点……
云安没敢抬头看四舅奶奶的脸,四舅奶奶已经死了,现在又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让他回忆起了一些不太好的画面,譬如那晚被追逐的狼狈,被闯进家门的恐惧与绝望。
一想起来云安都觉得喉间似有一只手紧紧桎梏着他,让他喘不上来气。
也正是这一秒的眼神错过,云安没有看见对面女人眼底一闪而过的恶意。
“哎呦你们三个小家伙怎么来这儿了?你们爷爷奶奶呢?”四舅奶奶脸上挂着客气热情的笑容,大声的招呼着云安他们。
见三人身后没有其他人,她反应过来后大呼小叫道:“你们胆子也太大了,没有大人跟着也敢跑出来,快过来到奶奶这儿来,那边不干净。”
四舅奶奶说的“那边”指的就是太姥姥的房间,云安朝着厨房走去的脚步顿了顿,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太姥姥的方向,她佝偻着身子坐在椅子上,日落西山便是她如今的写照,她半垂着眼睛,不知道是没有听到儿媳妇毫不客气的话,还是听到了也麻木得装作没有听到。
走到四舅奶奶家,云安直观的意识到林世平家条件好这个“好”到底与其他人家里拉开了多大的差距。
在遍地都是土砖屋的村子里,林世平家的房子已经贴上了瓷片,家里有两台电视机还有自行车等等,饭桌上也摆了四五个菜,但他们总共就两个大人三个十几岁的孩子。
农村没有单独辟出来的餐厅,一家人吃饭比较随意,就挤在了厨房的一张桌上吃,刚刚做完饭的煤炉还热着,散发出层层热气,被十几岁的小志拖出了厨房,摆在了厨房外面的院子里。
见自己母亲领了三个小孩进来,小志脸上写满了不耐烦和一点生气,也没和云安他们三人打招呼,一双眼睛紧紧盯着桌上的菜,今天吃鱼呢,是好菜,他最讨厌这时候有人来家里,因为又要添一双碗筷,虽然云安他们三个还是小孩,但是小孩也知道肉好吃。
“你们三个应该还没吃饭吧?到舅奶奶家吃了饭再回去吧。”四舅奶奶笑意盈盈道。
云安和夏宛还有金子吟面面相觑,谁都没有吭声,眼前的女人虽然在笑,但是眼睛里没有一点笑意,带着一种假意的让人不适的客套,云安如坐针毡,感觉一分钟都待不下去,他不太会应付这种场面。
但是金子吟看出来了,这位四舅奶奶也不是真心想要留他们吃饭,吆喝了半天,饭桌上还是正正经经的五套碗筷,没有拿客人的碗筷出来。
小志和小花早就等不及了,敲着碗止不住的催促着四舅奶奶赶紧过来吃饭。
“谢谢奶奶,我们不吃饭,家里做饭了。”金子吟说道,装作害怕的模样,“我们得回家吃饭,要不然爷爷奶奶会打我们。”
云安和夏宛跟着点了点头,桌上的鱼肉对于那个年代的人来说是好菜,可是对于他们来说也只是一道普通的菜罢了。
“那你们三再玩一会儿就回家,听到没?”四舅奶奶和蔼的笑了笑道,又看向了那个随着天色渐暗而逐渐变得昏暗的小房间,眸子幽深,她脸上带着笑可是说出的话却像是毒蛇吐信般警告着云安三人,“那个房间是太姥姥住的,很黑,说不定里面藏着什么吃小朋友的怪物,所以你们不要再进那个房间了,听懂了吗?”
云安他们三个人还是五六岁的小孩模样,小孩听不懂大道理,但好奇心很重,所以恐吓是最好的办法。
女人满意的看着眼前的三个小孩抖了抖,同时露出害怕的表情,她勾唇笑了笑,想要摸云安的头,却被云安下意识的躲了过去。
她脸色一僵,若有所思的看着云安,脸上的笑容未变,只道:“只有听话的小孩才有糖吃,一定要记住舅奶奶说的话,不该去的地方不要去。”
云安抬眼看着四舅奶奶僵硬的脸,心想如果他们真的是小孩子,恐怕早就被吓出了心理阴影。
颤抖着点点头,女人终于大发慈悲的放过了他们,云安他们松了口气,像逃一般跑出了厨房,只是才跑到院子里他们就看见了心酸的一幕。
坐在屋子里独自发呆的太姥姥终于肯挪动脚步,她捧着那一点点已经择好的空心菜放进了还未熄灭的煤炉上的锅里,看样子是想趁着林世平一家做饭后残存的煤烧个菜,左右她也只有这一个菜,很快。
才把空心菜放进去,她像是又记起了什么,又回过头颤颤巍巍的回房拿东西。
云安看得于心不忍,可他一个小孩既不能帮忙做饭,身上也没钱,太姥姥还看不见他们,正当他纠结的时候,突然身后冲出来了一个人。
是小志。
那盘鱼有一半进了他和哥哥的肚子里,他吃得满嘴流油,手里拿着一个脸盆,脸盆里装了水,然后在云安他们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径直朝着那个还有余温的煤炉而去。
他一手把锅拿开,一盆水倒进了已经快要烧得差不多的煤炉里。
原本至少还能坚持个一两分钟的煤炉顿时冒起了烟,火被熄灭了。
“你干什么!”眼睁睁的看着小志把火给灭了,云安只觉全身的血在这一刻仿佛冲到了大脑,在他自己都没还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他已经像个炮弹一样冲了出去,想将小志推开。
可惜他只有五六岁,而小志是一个快要成年的男人,云安的这点力量对他来说如同螳臂当车,不值一提。
一把将人甩开,小志皱着眉头不耐烦的看着云安和过来扶人并且狠狠瞪着他的夏宛和金子吟道:“看什么看,还不滚回你们自己的家,再看我就要揍人了!”
或许是吃定五六岁的小孩说话也没什么大人相信,又或者小孩忘性大,小志对云安三人的态度很差,凶神恶煞的,能将小孩吓哭。
重重的摔在地上,粗粝的沙子磨破了手肘和膝盖,渗出了星星点点的血,云安忍着疼站了起来,愤怒的瞪着小志,他愤怒,心中像是有一把火在烧一样,“你,你为什么泼水,火灭了!”
“你管我,和你们说了也不懂。”小志不耐道,他颇为趾高气昂道:“这是我家,这煤炉也是我家的,这块还没有烧干净的煤也是我家的,你们懂不懂啊,我灭我自家煤炉的火要你们管?”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小志嘲讽道,“小屁孩快回家吧。”
是,这煤炉是林世平家的,云安想起来了,林世强和他说过,那时候太姥姥住在林世平家里,四舅奶奶是个笑面虎,脸上对谁都是笑脸相迎实际上心毒得很,对太姥姥苛刻得厉害。
不仅不准和他们同桌吃饭,甚至不做太姥姥的饭,太姥姥自己吃饭还得等着他们一家做完了饭才能用那唯一的煤炉自己做点饭吃。
这煤炉里的煤固然是林世平家的,可是也烧得差不多了,太姥姥她只做一个菜,小志就是故意的,故意把火熄灭,故意看太姥姥的笑话,故意让他吃不成饭。
云安又急又气,眼泪唰的一下就下来了,他红着两只眼睛看着小志,带着哭腔愤恨道:“你会有报应的。”
听故事和亲眼看见是不一样的。
哪怕只是一个与云安没有任何关系,萍水相逢的老人被如此对待,云安心里都会难受,更别提是太姥姥,云安气得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第一次生出了“觉得这人死得好”的感受。
换做是他,他也没有办法平心静气的面对这一切。
面对云安的“诅咒”,小志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会从一个五六岁的小屁孩嘴里听到“报应”两个字,他蹙紧了眉头,朝着云安大步走了过来,看上去来势汹汹,似有恼羞成怒的意味。
“云安,我说一二三,咱们一起跑。”金子吟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们三个人对上小志,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云安挣扎了一下,金子吟紧紧桎梏了他的胳膊,厉声道:“听我的!别任性!”
“一,二……”在金子吟即将喊出“三”的那一秒,太姥姥颤颤巍巍的从房间里走了出来,这一次她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三个人的身影。
“小志。”太姥姥喊道。
云安呆住了,小志也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看了一眼满脸平静的老人,或许是内心知晓这事做得不妥当,小志只是冷哼一声,声音不大但在场所有的人都听清楚了,“反正我没做错。”说完他转身回了厨房。
从始至终这场闹剧林世平和他的妻子没有一人出来看一眼。
云安收回看向厨房的视线,转移到太姥姥身上,他怯懦的,心中涌出了一股强烈的自责,如果他的反应再快一点就好了,这样就能及时拦下小志,也不至于太姥姥要重新生火。
火灭了,煤炉也湿哒哒的,虽然是炎热的盛夏,但是太阳已经落山,没有了高温炙烤,沾了水的煤炉想要彻底烘干也需要一点时间,那剩下的一点煤饼也不能再用了,虽说这煤饼是林世平家的,可是小志的做饭也着实让人生气。
云安愤愤不平的想道,原本就应该是儿子赡养母亲,可是太姥姥到了林世平家里,除了给她一间房住,吃穿都不管她,甚至让她八十岁的年纪还要自己做饭,小气苛刻到连煤炉里的煤饼都要分开两家用,这算什么赡养!
“太姥姥。”云安抽了抽鼻子,巴掌大的脸上带着余怒未消的薄红,像葡萄一样的眼睛水润润的,他大着胆子走到太姥姥面前,他知道老人的听力不好,所以刻意放大了声音道:“我是云安,我外婆是林佩娥,太姥姥,你去我家吃饭吧。”
“对不起,火灭了。”云安瘪了瘪嘴,眼泪汪汪的看着熄灭了的煤炉,菜已经下锅了,半生不熟的,孤零零的躺在锅里,绿叶菜下了锅更显得分量少,就那么几根菜而已,就是太姥姥的晚餐,对比林世平一家的晚饭,有菜有肉,天上地下,云安越对比越难过。
“不去。”太姥姥摆了摆手,云安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就能看见他们了,不同于金子吟和夏宛的警惕,云安对太姥姥简直有一种天然的好感,哪怕他知晓面前的老人就是这个副本里最大的boss,可是他不害怕,甚至有亲近的念头,云安想或许是因为那晚在筒子楼的楼下,太姥姥留给他的慈祥和蔼印象实在是太过深刻。
他很难对眼前的老人生出防备心。
“安安,我记得你。”太姥姥笑了,她指了指夏宛,又指了指金子吟,唤道:“小宛,子吟。”
她都认识,他们三个人每一个人她都记得。
就连金子吟和夏宛在这一刻都变得有些手足无措,像是见到长辈的小孩,窘迫得不行。
太姥姥将已经全部打湿了的煤炉放在院子里,锅里那可怜巴巴的几根空心菜也没管,她朝着三人招了招手,示意让他们三人跟着自己。
天已经暗了半边,太阳几乎完全落了山,过不了多久这最后一点点光亮都会消失,夜晚很快就会来临。
林世平家里已经亮了灯,而太姥姥的房间里还是漆黑一片,没有光,白天的时候整间屋子就是靠着那个不大的窗户采光,晚上不开灯就真是漆黑一片了。
云安要跟上去,却被金子吟拉住了,他轻轻摇了摇头,脸色很警惕,“有危险。”
黄昏、漆黑的房间、鬼怪,这几个关键词叠加在一起,云安是必定不敢孤身犯险的,可是现在不知怎么的,他看着金子吟目光很坚定,“我想去,我能感受到她没有恶意。”
“是真的。”云安强调了一次,但发现好像没什么作用,毕竟他拿不出证据,而感觉的确是说服不了金子吟和夏宛。
“这样吧,我进去,你们留在外面,看看到底什么情况。”云安道,“太姥姥既然招呼了我们,我们肯定不能一个人都不去,这样你们也能随机应变。”
“算了,一起进吧。”夏宛道,她朝着云安挑了挑眉,“既然是队友就没有让你孤身犯险的道理,我就不信了,如果真的有什么,我和金子吟两人联手还能一起折在一个鬼怪手里。”
夏宛充满了对自己的自信,金子吟有话想说,但是显然二比一,他叹了口气,无奈道:“那就进吧。”
三人跟着太姥姥又回到了她的房间,云安走在最前面,夏宛和金子吟无比警惕的跟在他身后,眼睛牢牢的盯着面前的老人,就怕她突然发难。
站在房间不大的空地上,他们三眼睁睁的看着太姥姥慢慢走到了柜子前,打开了柜子,因为没有光所以她摸索了很久,关上柜子后云安注意到她手上多了三包东西。
“孩子们,过来。”太姥姥眼角的皱纹笑得眯在了一起,云安他们走了过去,在她面前站成了一排。
一人一包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云安摸了摸,是塑料包装的,像是方便面的调料袋子一样,只是大了些,他低着头看了许久,才借着一点从窗外透进来的光看清了手上的袋子包装。
一瞬间,他的眼泪似乎又要流下来了。
是麦片,一包包装简陋得像是盗版产品的麦片,上面还印刷着生产日期,是一年半之前生产的,已经过期了。
“这是麦片,别人给我的好东西,加热水泡着吃,是甜的,太姥姥给你们一人一包,都收好了,回家泡着吃。”太姥姥轻轻摸了摸每个人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