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期假设 第3章

小孩不理他,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孩子嫌弃的家长。

等他洗完澡回来,小孩已经把纸的正反面都涂满了,铅笔也磨秃了。叶庭把卷笔刀拿出来,教他怎么把铅笔削尖,小孩看得很认真。

叶庭给他换了张草稿纸,然后把之前那张叠起来收好,小孩立刻投入了新的创作过程中。看来只要顺着毛捋,小家伙还是挺容易搞定的。

九点半,孤儿院就熄灯了。小孩画到一半,发现房间猛地暗了下来,震惊地四处张望。

叶庭在上铺朝他喊:“快睡觉。”

似乎是明白画不成了,小孩垂着头,从椅子上慢吞吞地挪下来。叶庭在心里祈祷,希望这家伙睡觉的时候能安静点。

然后,他看着小孩从床边走过,拉开了衣柜门,钻了进去。

什么……?!

叶庭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感觉浑身青筋都在暴起。那家伙晚饭吃了一身油,现在他妈的居然睡在他的衣服上?

孤儿院的衣服都是社会捐赠的。品质好一点的,基本都被护理员带回去,给自己的孩子穿了。剩下的衣服都是稀缺资源,穿一件少一件,怎么能让人随便糟蹋?!

他从上铺跳了下来,猛地拉开衣柜门,把小孩拽了出来。小孩突然遭遇这种对待,条件反射性地挣扎起来,然而敌我力量悬殊,被强制性地拽到了床边。

“你,”叶庭指着床铺说,“给我睡这。”

小孩似乎明白他的意思,看了看床铺,摇了摇头。

叶庭用犬齿磨了磨嘴唇,提醒自己要冷静。

“这事没得商量,”叶庭尽量让语气听起来严肃一些,“我不想打人,你可别逼我。”

小孩愣了一瞬,突然挣脱了他的手,拼命跑到衣柜旁边,爬了进去,然后把柜门拉了起来。

叶庭感觉火气蹭蹭往上冒。这家伙真是好赖不分,自己刚刚帮了他一把,还借了他铅笔给他画画玩,现在就这么回报他啊。

他忿忿地拉开衣柜门,看到小孩缩成一个小球,头埋得很深,仿佛是想把自己藏在衣柜的角落里。

借着走廊透过来的灯光,叶庭能看到小孩身上的剧烈起伏€€€€他抖得很厉害。

握着衣柜门的手垂落了下来,既视感向利剑一样击穿了他。

咒骂,奔跑,躲藏。在不见光的封闭空间里,剧烈跳动的心脏会得到一瞬间的喘息。但这一丝希望终究是虚假的,无论你怎样屏住呼吸,衣柜门终究会被拉开,然后棍子会带着风落下来。

叶庭默然站了半晌,慢慢地弯下腰,把小孩抱了出来,放在地上。也许是因为这个动作很轻柔,小孩没有反抗。

“你等一会儿。”他对小孩说。

他把自己的衣服抱出来,然后把小孩床上的褥子折起来,铺到衣柜里,再把枕头放了进去。

“你想睡这,就睡这吧,”他看了小孩一会儿,转身爬上了自己的床,“记得把柜门开道缝,要不然闷死你。”

小孩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慢吞吞地爬进了衣柜,在柔软的褥子上蹭了蹭。

房间又安静了下来。叶庭望着天花板,发现自己睡不着了。强烈的疑惑像藤蔓一样,在脑中肆意生长,丝丝缕缕地缠绕着他,让他清醒无比。

这家伙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在闭上眼睛前,他做了个决定€€€€他要闯进院长办公室。

机会很快就来了。这周末,基金会那边有人来参观孤儿院。每次来人的时候,院长总是愁容满面,陪同他们一个一个房间转过来,极力渲染孩子们的不容易€€€€这部分倒是真的。

看到崭新的车子开进院子里,叶庭就悄悄地走到三楼走廊。他看了看周围,确认没有人之后,闪身进了办公室。

他一个个拉开抽屉,最终在书柜下面的箱子里发现了一排档案袋,每个上面都写着人名。他一份份看过去,把文安的那个抽了出来。

里面的文件很齐全:家庭背景、父母情况、体检报告。他一页页地翻过去,铅字像冰锥一样扎在他胸口。

原来如此。

档案里详细地记录着,4月10日,警察在文山市安河区的某个地下室里,发现了一个小孩。房主的名字是陈彦合,但根据户口记录,他没有孩子。

随后,警察走访了陈彦合的亲友,从模糊的只言片语里,大致拼出了事情的经过。十二年前,陈彦合还是一个喜欢沾花惹草的富二代留学生,本着玩玩的打算,他和外国女友同居了一阵子,然后就有了文安。孩子两岁的时候,女方发觉他根本不想结婚,还有暴力倾向,就把孩子丢下跑了。陈彦合的父母虽然不喜欢这个私生子,但毕竟是陈家的血脉,所以让他把孩子留下来。

于是,陈彦合把孩子留下来,回国后,扔进了地下室。

之后,这个孩子就一直被锁在直径五米的房间里。

不久,陈彦合的父母就过世了,没人再关心这个孩子的死活。于是陈彦合对外宣称,自己已经把孩子送了出去。谁也没想到,这个孩子居然一直被关在地下室里,整整十年。

在警方发现他的时候,屋子里除了锁链、柜子和马桶,什么都没有。

他们把孩子送到医院,做了全面检查。他已经十二岁了,但因为严重营养不良,瘦小得像七八岁。他的骨盆严重变形,无法正常走路。心脏、消化系统都有功能障碍,容易腹泻、呕吐,心率也比常人要慢。

叶庭翻了翻体检报告,上面不正常的指标密密麻麻,列了整整一页。

原来这就是小孩不说话的原因。

不是因为器官病变,报告上显示,他的耳蜗和声带完全正常。

他不说话,是因为常年不跟人类交流。没人跟他对话,他自然不懂语言。

然后,叶庭忽然想起了什么。这个念头像闪电般击中了他,让他攥紧了档案袋。

小孩不是完全不懂语言。他懂一点点。

在叶庭跟他说过的所有话里,只有三句,他是有反应的。

喂。

吃饭。

打。

第4章 格林德瓦 22岁(1)

瑞士和中国古镇相隔万里,纪念品商店却大同小异。货架上摆着的,永远是钥匙扣、明信片,印着图片的马克杯和T恤。夏季是旅游高峰期,来格林德瓦度假的游客络绎不绝。别说这家店还开在火车站旁边,地理位置绝佳,生意火爆,老板一整天都笑得合不拢嘴。他顶着稀疏的发际线,操着一口夹杂着德语口音的英文招呼客人,时不时瞟一眼窗外。

那个少年还在那里。

从开店的时候,老板就注意到他了。顶着银白色的头发,想不惹眼都难。

格林德瓦有着油画一般的风景。红砖、粉墙、五叶松,还有令人屏息的雪山。从车站一下来,抬头就能望见高耸入云的皑皑白雪,用手一框就是童话王国。

少年的发梢就这么没入了山巅的银白中。

他坐在半人高的行李箱上,左手托着画板,右手握着炭笔,全神贯注地在纸上涂抹着,似乎是刚下车就被这景色魇住了。

老板暗自推测他的来历。肯定是游客,但是是从哪来的呢?不好说。他的五官有欧洲油画的浓墨重彩,但轮廓又有亚洲的纤巧精致,让人一时无法判断他的族裔。

他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和周围的风景完美交融,似乎从小镇建立伊始就一直坐在那里。

“麻烦结账。”

这一声把老板的神思唤了回来。他看向面前结账的小物件,一个冰箱贴,上面是车站和雪山,最便宜的纪念品。

老板伸出四个指头,客人就拿出皮夹,把硬币数出来放在收银台上。

付了钱,顾客却不急着走,在柜台前站着和老板攀谈:“镇上有酒吧吗?”

店里虽然人多,一时没人结账,老板就跟他聊了两句:“车站对面就有一家,Ankerklause,晚上九点之后,你找到最红的那块招牌就是了。”

客人点了点头:“谢谢,我刚搬到这里,还不太熟悉镇上的情况。”

老板抬起头,愕然地看着对方。镇上的居民为什么要来纪念品商店买东西?

客人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晃了晃手里的冰箱贴:“买给家人的小礼物。”

镇上虽然一年四季都有游客,常住人口流动可不大。老板带着对新街坊的好奇,仔细打量起对面的人来。

很年轻,最多二十出头。个子很高,在中欧也是鹤立鸡群。亚裔,但脸部骨骼感很强,乍看像个模特。

最令老板惊讶的是,这人拿着钱包的手上戴着一枚戒指。

无名指,戒指。二十出头而已。

看来是个很早就遇到终身所爱的幸运儿。艳羡之余,老板顺口问了一句:“你爱人也一起搬来了吗?”

年轻人愣了愣,意识到是手上的戒指漏了馅。他看着戒指,露出一点笑容。不知怎么,老板觉得这微笑有些感伤。

“没有,”他说,“我是一个人来的。”

“哦。”老板了然。怪不得要问酒吧,肯定是婚姻生活触礁,需要借酒消愁。他同情地补充了一句:“你要是想要免费喝酒,可以等到周末。Owen这周要办派对,酒水是不限量供应的。”

“Owen?”

老板把身子探出柜台,朝街道尽头指了指:“他住在那栋红色的房子里,他也是亚裔,你们肯定聊得来。”

这种“同个人种必定能成为朋友”的想法很刻板,但年轻人没有反驳。

“对了,”老板问,“你叫什么?”

“Leo,”年轻人拿起了冰箱贴,“谢谢。”

“不客气,”老板露出微黄的牙齿,“我们说不定还会经常见呢。”

年轻人点点头,走出纪念品商店,抬眼看向车站,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的目光落在对面的少年身上,由惊讶,到犹疑,最后变成了难以置信。

忽然,一阵裹挟着光斑的夏风吹过,画板上的纸张哗啦哗啦翻动起来。

银发少年跟着风声抬起了头,对上了他的目光。

少年停下手里的笔,站了起来。他的另一只手搁在画板上,无名指上的戒指闪着银光。

两人隔着柏油马路对望,半晌无言。

终于,还是少年开口了。

“二哥,”他说,“好久不见。”

第5章 文山 12岁(4)

午后的阳光一点点偏移,时间在这样细微的变化里无声流过。

叶庭攥着档案袋,用最快速度记住上面的每一个字。

远处隐约传来说话声,他警醒地把档案放回柜子,站在门边屏息细听。

还好,不是院长,只是几个护理员说笑着走过。

等声音逐渐远去,他闪身出门,慢慢地走回房间。脚上好像灌了铅,每一步都带着沉沉的坠落感。

小孩还趴在桌子上,用别扭的姿势握着笔,一点点画着什么。叶庭从他背后看了看,画上是一个房间,几张床,还有吊针、帘子。

档案里提过一句,小孩被救起之后,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这应该是当时的病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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