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肯定啊,”杜一平拍了拍胸脯,“我陪你去。”
叶庭把脸埋在了手里,觉得尖子生的尊严可能救不回来了。
他本来想向班主任提出抗议的,但杜一平用诚恳而期待的目光看着他,他不知怎么就答应了。最后,顶着破除刻板印象、为尖子生争光的重任,他在报名表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六次。
看着那张写满了他名字的比赛通告,叶庭想起了劳动力剥削和过劳死之类的词,都是冯诺一在他耳边叨叨的功劳。
说到家人……
家人们知道后,非但没人心疼他,反而满含期待,说要组团参观运动会,现场观赏他独挑大梁的英雄壮举。
文安用无法拒绝的目光看着他:“比赛,想去,行吗?”
“当然,”叶庭说,“运动会那天,学校允许家属进来的。”
文安点了点头:“我来,给你,加油。”
叶庭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好吧,叶庭想,至少他猝死之前还能见文安最后一面。
运动会那天,冯诺一开车带着文安来了。一大一小坐在家长席上朝叶庭挥手,看起来比当事人还兴奋。
叶庭深吸一口气,半蹲下来,准备起跑。
100米的发令枪一响,全场观众立刻咆哮起来。周围汇集了全年级的运动健将,叶庭向前奔去,冬日的寒风从耳边刮过,呼呼作响。
他第二个冲过终点线,俯身缓了一会儿,朝看台上望去,小小地吃了一惊。
整个宏图班都来了。女生们举着彩旗,男生们举着横幅,朝他高声欢呼。
按这群人的习惯,这会儿不该在教室里刷竞赛题吗?来这里干什么?
杜一平拿着矿泉水飞奔过来,把盖子拧开,然后递给他:“辛苦了辛苦了。”
“他们怎么来了?”叶庭喘着气,示意了一下看台上的天才们。
“哇,学霸就感受不到竞技运动的魅力吗?”杜一平瞪着他,“再说了,还能让你孤军奋战吗?咱们班虽然人少,但气势不能输!”
叶庭再次朝看台望去,同学们看到他转过来了,疯狂朝他挥舞彩旗。
叶庭低下头,长长地舒了口气,笑了笑。
杜一平看着他喝完了半瓶水,把瓶子拿了回来,赶着他往东边走:“麻溜的,三级跳马上要开始了。”
啧,还是为了压榨劳动力。
叶庭调整了一下呼吸,边往沙坑走,边舒展筋骨。
“哎!”杜一平朝看台上的人大吼,“愣着干什么,赶紧来个人去东操帮他拿衣服!感情就我一个人受累?”
跳远结束,叶庭坐在人工草皮上。还没喘口气,旁边的同学就轻柔地把羽绒服披在了他身上。他恍惚了一下,感觉自己真像个赶场的明星。
跳高结束,他已经感到疲惫了。
“歇会儿,歇会儿,”杜一平笑着给他递水,“马上可是大项目,400米呢。”
叶庭看了他一眼,因为要保存体力,没有捏扁手里的瓶子。
他回到看台坐下,同学哗啦一下给他让出一大块空地。送零食的送零食,递水的递水,杜一平试图给他捶腿,被他严词拒绝了。
文安在这时候走了过来,拿着一包餐巾纸,走到叶庭跟前,抽出一张递给他。
叶庭一边调整呼吸一边擦汗,班上的女生已经走了过来,把文安团团围住。她们蠢蠢欲动地想摸文安的头发,但出于礼貌,没好意思上手。
边雅晴怜爱地看着文安:“好像洋娃娃。”
文安有些手足无措,这么多大姐姐围着他,让他有点紧张。但她们看上去很友善,说话也温柔。
叶庭惊讶地看着她们。别人就算了,边雅晴走高冷路线,从来没见她对人笑过。现在眼睛里快冒出爱心来了。
“你是叶庭的朋友吗?”这两个人长得不像,而且文安明显是混血。
文安摇了摇头,叶庭替他解释:“他是我弟弟,但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女生们恍然大悟地点点头,体贴地没往下追问。
虽然很害怕,但文安觉得这件事必须要做。而且女孩子们不像大人,一点也不可怕。他局促地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手,鼓起勇气,抬起头,对女孩们说:“你们,是,他,朋友?”
叶庭震惊地看着文安,没想到他会跟自己的同学说话。
女孩们扭头看了看叶庭,这个高个子男生平常沉默寡言,从来没和她们说过话。
然后她们纷纷点了点头,交错着说“是啊”。
“他,”文安说,“很少,说话,人,很好。”
女生们沉默了一会儿,笑了起来:“当然了。”
她们都是聪明人,早就已经看出来了,文安的语言能力有问题。但没有人露出怜悯,或者古怪的神色。
边雅晴转过头,对叶庭说:“你弟弟真可爱。”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跟他对话。
“谢谢,”叶庭说,“我也这么觉得。”
杜一平挤过人群,朝叶庭嚷嚷:“快,快,400米开始分跑道了!”
叶庭喝了口水,摸了摸文安的脑袋,走下了看台。女生们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在他身后喊:“加油啊!”
精神激励果然有一套,为了第一个冲过终点线,叶庭差点没跑死在塑胶跑道上。
“你已经很棒了,”杜一平说着毫无作用的鼓励,“待会儿4X100,你不用费那么大劲,反正有三个拖后腿的,我们班怎么都倒数。”
叶庭小口喝着水,忙着和喘成风箱的肺做斗争。
接力赛果然惨不忍睹。
叶庭跑最后一棒,在接力棒传到他手里之前,他们班已经落后倒数第二好几米了。
尽力就好。叶庭想。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他把手伸出来,缓慢地往前跑了几步,接过了同学手中的木棒。
看台上的彩旗又开始挥舞了,叶庭看到了文安小小的身影。不知道是谁给了他一个小旗子,他挥舞着,彩纸在空中哗哗作响。
他倒数第三个冲过终点线,前三棒冲过来,把他团团围住,抱在了一起。
几条胳膊和腿别扭地打着架,在寒冷的冬日,冒着汗的男生们抱成一团,让叶庭觉得很温暖。
他已经很久没有参加过集体活动,也很久没有什么集体归属感了。
但和一帮拖后腿的同学,参加一场注定要输的比赛,感觉……好像也不坏。
第35章 北京 12岁(27)
平安夜早晨,文安端着碗,在阳台上一勺一勺地小口喝粥。叶庭在他身旁,用笔记本敲打一个线性回归代码。运动会把他累惨了,他真希望今天一步路都不要走。
大人们则在三楼书房里讨论文安上学的事。
因为手术和复健,文安已经错过了入学时间,只能等到明年九月了。冯诺一已经看中了附近的一所特殊学校,里面的老师都是特殊教育专业毕业,这极为难得。国内的特殊学校数量远远不足,特殊教育也处于发展阶段,师资力量不足,教学体系也不完善,有时候6岁到12岁的孩子全在一个班里上课。
这所学校为不同情况的学生开设了不同的班级和课程,在国内已经非常先进了。
但冯诺一看了每个老师的简历,发现并没有专门研究语言学习的。
“我还是有点担心,”冯诺一说,“文安的情况和一般的语言障碍不太一样,他不是智力落后,是接触语言的时间太晚。他可能需要专门的语言老师。”
郑墨阳陷入了沉思,确实有道理。
“咱们找个专家来咨询一下吧,”冯诺一拿出了手机,“我问问余振南。”
余振南是师范大学的教授,冯诺一朋友的朋友。教授是不按法定节日放假的,冯诺一在周末打给他,感觉有点叨扰。没想到他刚刚介绍完文安的情况,余振南就开始激动地大吼。
“什么?!”他大叫,“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你什么时候有空……”
“现在就有!”话筒对边传开了砰砰关门的声音,“你等我一个小时……不,半个小时!我马上就赶过去!”
“半个小时?你要飞过来?”冯诺一惊奇地看了眼郑墨阳,刚想提醒余教授小心驾驶,对面已经挂了。
他听着滴滴的提示音,感慨地对郑墨阳说:“余教授真是热心肠。”
刚过半个小时,门铃果然响了。余振南站在门垫上,边搓手边转圈。隔着门口的监控摄像头,冯诺一都能感受到他的心潮澎湃。
路上没出事故吧?
冯诺一刚打开门,他就像闻到了炸药味的防暴犬,目光四处搜寻:“孩子呢?那个孩子呢?”
冯诺一带着迷惑的感动,请他进客厅:“先坐下来喝杯茶吧。”
“喝茶?”余振南深吸一口气,“现在是喝茶的时候吗?你知道他对语言学的发展有多重要吗?”
“语言学……”
“他可是几十年一遇的研究对象啊,”余振南握着冯诺一的手,使劲摇晃,“谢谢,谢谢。我今天早上起来左眼皮跳得厉害,原来应在这了啊。”
冯诺一把手抽了回来,翻了个白眼。感情这人不是同情文安的遭遇来的,是找研究课题来的。这群搞学术的人,真可怕!
“孩子你等会儿再见,”冯诺一揣起手,狐疑地看着他,“先跟我说说什么研究。”
这家伙不会把孩子抓去当小白鼠吧。
余振南刚要说话,郑墨阳抬手制止了他:“等等,我把我们家长子叫下来一起听。”
余振南疑惑地看着他:“有这个必要吗?”
“有,”郑墨阳起身上楼,“他才是文安的第一监护人。”
叶庭走进客厅时,桌上已经摆好了冒着热气的茶。余振南焦急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些,此刻正用探寻的眼光看着叶庭:“现在的孩子怎么长这么高?”
“坐吧,”郑墨阳对叶庭说,“我们在聊文安的事。”
叶庭一边观察着新来的大人,一边坐在冯诺一旁边。
人来齐了,余振南清了清嗓子,带着授课的语气开口:“你们知道关键期假设吗?”
其他三个人茫然地看着他。
“人一生中,有一段时间特别重要,是语言学习的最佳时期。过了这个时期,语言学习就会变得很困难。一般认为,这个关键期在2到10岁。在这段时间里,人是用全脑来学习语言的。过了这段时间,就主要由左边大脑负责了。所以大人学语言不如孩子来得快,第二语言的熟练程度也永远也比不上母语。关键期假设认为,这段时期的影响是无法弥补的,要是错过了,会对语言学习造成不可逆的伤害。”
“等等,”冯诺一说,“这个意思就是,文安无论怎么学,也不可能恢复正常的语言水平了?”
余振南摆了摆手:“不一定。关键期假设之所以叫假设,就是因为它无法证实。你想想,你怎么能让一个2到10岁的孩子完全不学语言呢?这是违反伦理的。就算是聋哑人,没办法听和说,也会接触到读和写。所以至今为止,语言学家也只是有这个猜想而已。但现在不同了,现在我们有了一个完美的研究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