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急切地想听下文:“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杜一平说,“摇头,鞠躬,‘对不起,我现在只想写程序’。”
“你该走了。”叶庭试图把他拎起来。
文安看了叶庭一眼,说:“我想吃苹果了,帮我买个苹果吧。”
叶庭钉在座位上:“等会儿去买。”
文安盯着他:“我现在就想吃。”
叶庭和他对视了一会儿,败下阵来,拿起羽绒服出了门,临行前用目光警告杜一平,可惜这人是个黑洞,任何信号都有去无回。杜一平没看懂好友的暗示,只顾着翘二郎腿,目瞪口呆地看着叶庭的背影。
“他脾气这么好吗?”杜一平说,“平常我让他看个代码,他好像要用平板砸碎我的脑壳。”
文安探头看了看门,确认没有人影,躺下来,认真地说:“我们加个好友吧。”
“好啊,”杜一平爽快地拿出手机,扫码通过,“有什么问题尽管问。”
“现在就有一个。”
杜一平挥了挥手:“说。”
“你知道,”文安说,“他喜欢男生,还是女生吗?”
杜一平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什么?为什么会觉得他喜欢男生?”
文安陷入了慌乱。他没想过,自己和普通人所在的世界不一样。他的家长就是同性恋,所以他认为男人喜欢男人很平常。
原来,在平常人看来,叶庭喜欢男生是不可思议的事,为什么?
“怎么想他都是直男啊,”杜一平歪着头思索,“之前有一次,我们讨论喜欢的女明星,就他一个闷葫芦不说,我们几个人逼问了好久,终于把答案逼出来了。你猜是谁?”
文安的脑子已经嗡嗡响,根本听不清他说话,只能摇头。
“汤若林啊,”杜一平用手比划了一个曲线,“身材超好的性感御姐啊,看不出来吧,我们还以为他喜欢甜妹呢。唉,怪不得隔壁班的美女没成功,他不喜欢可爱型的啊。”
文安抱住脑袋,想缩进角落里,让全世界都离他远一点。他不应该问这个问题的,要是时光能倒流就好了。
可惜,杜一平不善于察言观色,还在一旁喋喋不休。
“正好,他之后不就出国了吗?”杜一平一脸心向往之,“那边有很多风情美女,正好符合他的审美。”
嘈杂的世界中,这句话挤进神智的缝隙,让文安瞬间呆住了。“出国?”他直愣愣地看着杜一平,“什么出国?”
“庭哥没跟你说吗?他在比赛的时候遇到MIT的教授了,”杜一平说,“还是招生委员会的呢。这么好的机会,傻子才不去。”
这一刻,世界轰然坍塌,无处可躲。
文安放下手,在病床上沉默着。直到叶庭推开门,拎着苹果走了进来。
推门声仿佛把文安惊醒了。他望着叶庭,恢复了往常的神情。
“聊什么呢?”他警惕地扫视两个人。
杜一平刚要答话,文安就说:“学校里的事。”然后指着苹果,“给我吧。”
“削好了再吃吧。”
文安摇了摇头:“皮也好吃。”
叶庭有些诧异,文安不喜欢大口吃东西,苹果一般都削块。他把苹果洗了洗,递过去,然后问杜一平:“你什么时候走?”
杜一平捶胸顿足:“薄情寡义。你就是这么对待你唯一的朋友的?”
“你不是每次大周末都要上六小时辅导班吗?”叶庭说,“接下来没课了?”
“我逃课来看望你弟弟,多情深义重啊,你竟然不感动,”杜一平站起来,“行了行了,我走了,还得回去挨我爸的骂呢。”
他拽了拽叶庭的袖子,使了个眼色。叶庭不明所以,这是要他出去送送的意思?
叶庭单手抄在兜里,跟着杜一平出了病房,走了一段路,杜一平才开口说:“实话说吧,我是来给你通风报信的。”
叶庭皱起眉:“报什么信?”
杜一平挠了挠脖子,眼神飘忽,好像干坏事被抓了现行。这实在不符合他的人设,叶庭陡然紧张起来。
杜一平扫视一圈,放低了声音:“你知道昌都那个案子吧?侄子杀了姑姑一家那个?”
“知道。”叶庭不明就里。杜一平是学校里唯一一个知道他过往的人,昌都杀人案有点揭伤疤的意思,平白无故提它干什么?
“我爸……”杜一平叹了一口气,好像这两个字难以启齿,“部门里有个记者,写了个长篇系列专题,关于少年犯罪的。打算接着这次的热度,做个深度报道。标题叫什么恶之花€€€€少年犯背后的家庭推手,之类的。里面是近几年有代表性的案件。”
叶庭明白了:“里面有我?”
杜一平点点头。
十岁少年弑父,确实是触目惊心的标题。叶庭看着光洁的地砖,消毒水的刺鼻气味让他有点晕眩。五年之后,过往还是追上了他。也许童年就是这样€€€€尾随身后的影子,谁能斩断自己的影子?
“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杜一平说,“你要先听哪个?”
杜一平表情严肃,全无往日插科打诨的戏谑感,看样子是真的在送情报。叶庭说:“好消息。”
“你爸在跟集团协商,”杜一平说,“报道应该能压下来。”
那……事情似乎已经解决了?但如果是这样,怎么还有坏消息?
“我爸看到这篇报道了,”杜一平说,“报道里用的是化名,但我爸能看到原始资料,他知道是你。我爸知道了,就相当于宏图班的家长都知道了。”
叶庭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从今往后,他的过去将大白于阳光下。同学、老师、队友,会知道他的一切。
他以前是不在乎的。在文山,所有人都对他避之不及,他照样活得下去。但现在,他在这个集体生活了五年,他们为他加油,跟他称兄道弟,参加他的生日聚会,拽着他讨论青春少男的无聊幻想。
他喜欢这里。
平生第一次,他有了集体归属感。平生第一次,他开始担心别人的评价。
第67章 北京 17岁(26)
叶庭没有告诉文安新闻稿的事,正如郑墨阳没有告诉他。先解决,再沟通,避免不必要的担忧,大概是他们家的通病。
走到教室门口,叶庭看了一会儿班牌,默默回想过去五年的相处,走了进去。
他预备着接受全班同学的目光洗礼,毕竟学校巴掌大的地方,有点风吹草动就炸锅,更何况是爆炸性新闻。
然而,他从门口走到座位,一个看他的人都没有。
并不是那种刻意的回避,大家只是专注于手头的事情,刷题的刷题,讨论的讨论,背单词的背单词。
叶庭坐到位子上,满脑子问号。
难道他对社会的认识有偏差,这根本不算个新闻?
边雅晴比他晚一些进教室,走过他座位的时候,顺道跟他打了个招呼,跟平时的语气没什么区别。
叶庭叫住了她,问:“周末家长群里没发什么消息吗?”
“你说什么?”边雅晴说,“哦,你五年前的事?”
旁边一个同学转过来,朝她猛挥手。
“没事,他又不是瓷娃娃,提一句有什么?”边雅晴把背包甩到座位上。
叶庭的目光从一个人扫到另一个人。
“我们都知道了,”边雅晴说,“还开了个讨论会。五分之四觉得不应该在你面前提起,你会难受。你看看,一个个装得跟没事人似的,都不敢瞅你。要我说,长痛不如短痛,这事就该摊开了聊,跟撕创可贴一样,刺啦一下才爽快。”
叶庭望着风平浪静的班级,觉得恍惚。一场酝酿已久的风暴还没成型,就悄然消散。现在万里无云,海阔天空,这转变令人猝不及防。
难道世道跟他想的不一样了?
“你们不在意?”
“当然在意了,”边雅晴说,“世界上怎么有这种爹啊,要我说,家暴的都该抓起来枪毙。”
旁边一个男生插了句:“你太偏激了。”
边雅晴瞪着他,他缩了回去。
叶庭忽然笑了出来。这把周围人都吓到了,做题的放下了笔,讨论的暂停了交流,扭过头来看他。
叶庭没有收住笑容,他觉得肩上的重量忽然卸下了,身后的阴影明晃晃袒露在阳光下,黑暗里混杂着光明。
像是怕他太高兴,杜一平冒了出来:“我得提醒你,他们不在意,家长还是有人在意的。”
边雅晴翻了个白眼:“哪个人这么没心没肺,会怪到他头上?”
“我爸,”杜一平说,“他觉得爹管教儿子是正常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儿子打老子,无论如何是儿子的错。”
“你爸还是个人吗?”
对子骂父,是为无理。但杜一平张了张嘴,顿了顿,意识到自己没想反驳。
旁边一个同学凑过来:“我爸妈其实也挺在意。”
“在意什么?怕他影响我们?”边雅晴问,“我们做了五年同学了,有任何影响吗?”
同学摸了摸鼻子:“他们小时候也挨打,觉得打两下没什么,棍棒底下出孝子,为了这个爸妈动手,还死了人……”
叶庭不知道那篇报道是怎么写的,流传的版本又是什么。也许哪种版本都无所谓,到头来,人们只是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看来,暴风雨还是没有过去。
傍晚,自习课下课,叶庭正收拾书包,班主任走了进来,敲了敲他的桌子:“来办公室一趟。”
叶庭拿着试卷的手顿住了:“老师,我得去医院……”
“很重要的事,”班主任看着这个学生,觉得脑仁生疼,“你都翘了多少节晚自习了?拿了奖就不学习了吗?”
这个节骨眼上,能商量的事,除了最近爆出来的过往,也没有其他了。“好的,”叶庭说,“我一会儿过去。”
十七中奉行“手机不进校”原则,虽然有很多同学偷偷带手机进教室。但昨天晚上忘了充电,叶庭早上把它放医院了。文安肯定会等他,谈话应该不会很久吧。
叶庭把包放回椅子后面,起身去办公室。晚饭时间,老师都去教工食堂了,只有班主任的电脑亮着。看这架势,是故意挑这个时间段,想跟他单独聊聊。
“坐。”班主任指了指椅子。
坐就代表长谈,叶庭心里叹了口气,坐在椅子上。
“你的事,我很早知道了。”班主任说。
这话叶庭是第一次听说。他惊诧地看着老师。
“高一进校的时候,你爸跟我聊过,”班主任说,“我们当时认为,这件事最好保密。虽然在我个人看来,你是不幸的受害者,但人和人的想法差距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