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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姐,今儿个窝里有俩蛋!一个给阿娘,还一个留阿姐吃。”六岁的小王墨自院子里跑进来,干巴巴的小脸上挂着笑,将小手里的鸡蛋献宝似的往王娥跟前送。
王娥伸手摸了摸他的圆脑瓜:“阿姐不吃,给小墨吃,长个子。”
“阿姐,阿娘为啥不醒啊?我叫她她也不应我,是不是我又惹娘生气了。”八岁的王墨瞧着炕上已无生息的人,红着眼哭问道。
王娥将他紧紧搂进怀里,声音打着颤:“咋会呢,我们小墨那样乖,阿娘最疼你了。”
“阿姐,我想一辈子都和你呆一块儿,有阿姐在,家就还在。”九岁的王墨站在人群里,神色平静的瞧着阿爹迎新妇进门儿。
王娥没说话,只伸手将王墨的小手握紧了。
“小墨,阿姐走了,你可咋办啊……”
“阿姐,我瞧着那铁匠是个实在人,有他疼你,我可放心。”十五岁的王墨将攒得不多的铜板往王娥手里塞,“你别舍不下我,我大了,能顶事儿了。”
“阿姐背,你娘家有人呢。”
阿姐、阿姐……
过去的记忆潮水一样汹涌,和眼前的景象慢慢重叠,王墨伏在王娥单薄的背上,轻轻磨蹭着她,眼泪顺着脸颊倾盆而落,将王娥又脏又破的棉袄浸得透湿。
日头偏西,快要沉进山里。
门口子围着一群婆子,一见着俩人,什么表情都有,翻白眼的、冷嗤的、吸鼻子努嘴的……凑头嚼着舌根:“这不坏了规矩么!要个成了亲的妇人来背,不吉利。”
“吉利?都擦着正月边办喜事儿了,还管啥吉利不吉利。”
王娥掀开轿帘,将王墨轻轻放下,待人坐稳了,才缓声道:“今儿个大喜的日子,我们小墨出嫁了,阿姐求老天开眼,保佑你平平安安、喜乐顺遂……”
隔着红盖头,王墨咬住唇放肆地流泪:“嗯。”
“小墨,有啥事儿了,你就找人给阿姐捎个信,不管咋样,阿姐都去找你。”说罢,她忙拍了下自己的嘴,“呸呸!瞧我说得啥话!三年么,也不多久,阿姐等着你回,到时候咱家放鞭炮、摆酒席。”
“好。”
“我和你姐夫就跟着轿子走,给你送亲,阿姐在你边上,你甭怕。”
“我不怕。”
有阿姐在,我不怕。
红艳艳的喜轿终于被抬了起来,水面飘萍似的晃晃荡荡。
雪后的山峦,一片茫茫的白。
上河村到镇子的这条路上,除了这一顶红轿、随行的媒婆,只有王娥和程铁柱跟在后头,冷冷清清、寂寂寥寥,没有半点儿喜气。
可王墨却觉得够了、知足了,他唯一惦念的人在,就已经圆满。
冷风掠着冬寒,呼啸山野。
行了不知道多久,轿子忽然停了,紧跟着外头起了响,有婆子的声音顺着风传了过来€€€€“咋才来呦,可给人好等!”
天冷得紧,媒婆搓了搓手心,放嘴边哈出口气,白雾绕着脂粉味,混进寒风里:“张妈妈,您咋来了?以前都不迎的,这回是咋了?”
张婆子甩着帕子摇头:“正月里成亲,头顶压太岁,老夫人嫌晦气呐!”
“嫌晦气……干啥不等等再办啊?”
“不能等不能等!”张婆子讳莫如深的瞧着她,小声道,“请高人算过的,只得这时候办。”
候在一边的唢呐班实在等不及了,点头哈腰的凑过来问:“张妈妈,咱敲是不敲啊?”
张婆子扭过头瞧他:“敲!往亮堂了敲!敲好了有赏!”
“您瞧好吧!”
唢呐声窜天而起,敲锣打鼓声震天动地。
紧接着,轿夫嘹亮地喊:“起轿!”
轿子稳稳地上了肩,王墨顺着被风吹开的小半片缝隙,瞧见了平坦的石板路,知道自己这是到镇子了。
王墨的手里还紧紧攥着钱袋子,他深吸了两口子长气,俯低身唤道:“阿姐、阿姐你在吗?”
“咋了小墨?阿姐在呢!”
一阵脚步碎响,王娥才凑近了,就听“啪”的一声,靛蓝的钱袋子落在了地上。
扛在肩头的轿子好高,王墨的声音自头顶轻轻地传来€€€€
“阿姐,你过好了,我才能安心。”
“阿姐,我大了,你别担心我。”
“阿姐你等我回,咱家好放鞭炮、办酒席!”
王娥蹲下/身,将钱袋子拾起来,攥进手心里。
再抬眼的工夫,轿子已经行出去好远。
王娥逆着风追过去,却被迎亲的人群冲得散开。
她抱着钱袋子边哭边跑,却如何挤不进去,身后的程铁柱追上来,将她拉住了:“阿娥,别、别追了。你拿、拿着吧,也好让他安、安心。”
王娥缓缓停下步子,北风吹得她头发乱飞,她胡乱抹了把泪,朝着渐行渐远的轿子嘶声喊道€€€€“小墨!小墨你好好的!好好的!”
轿子里,王墨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四章
日头落尽,天色擦了黑,轿子顺着偏门抬了进去,前头轿夫哑着嗓子喊€€€€
“头进门儿!花好月圆、琴瑟和鸣!”
过了人声鼎沸的前院,越往里走越冷清。王墨一个四房,是不该闹这大动静的,却造化弄人的奏了一路的喜乐。
唢呐一响,黄金万两,连带的周遭也热热闹闹,和正儿八经娶夫郎了似的。
“再入院儿!长命富贵、金玉满堂!”
哎呦可真敢胡想,脸皮都不要了!
王墨暗啐了自己一口,他一个小,咋能有这登天的心思!这心思,害人呐!
“落轿!”
一声轻响,轿子应声落地,就听得外头婆子吊着老嗓子催了起来:“这才进院就当自己是个爷了?扭扭捏捏的不像样儿!”
王墨弓着腰,急慌地出轿子,脚才踩着地,就被边上人狠€€了一把:“迎你进门呢,说白了就是伺候大爷的,旁的事儿不用你多管,大爷舒坦了,你也就舒坦了。”
王墨忙点头,盖头轻晃,手心里一把汗。
那老嗓子又开了口:“进了这个门,便是这屋里的人,心里得明白自己几斤几两,该做啥、不该做啥,别叫人抓了小辫子,到时候发卖了去。”
王墨心里一紧,还没想明白被发卖的是二房还是三房,已经被七手八脚地推到了门边。
紧接着,雕花木门“嘎吱”一声打开,王墨被搡了进去。
又听“嘎吱”一声响,门被关上了。
屋里好静,一点声响都没有,炕却烧得挺旺,热气扑人脸。
王墨攥着红喜帕,在门边拘谨地站着,见没人理他,将盖头轻轻扯了下来。
两根龙凤花烛立在门口子,泛着幽幽的红光。
王墨瞅着花烛有点发怔,这花烛可是金贵,上河村里,也就里长儿子成亲时才点过,他阿姐明媒正娶,都舍不得用。
他一个小,能让这红烛亮堂一宿,也算是好命吧。
王墨抽回视线,战战兢兢地往里头瞧。
屋里头没点灯,挺暗,却挺大,家具摆设也齐全,炕头上应该是有人,被个挺厚的红锦被盖着,瞧不清楚脸。
他有点儿害怕,拿起门口桌台上的油灯,蹑手蹑脚地往前走了两步,怯懦、慌张的蹭到了炕边上。
烛火光微微颤了两颤,王墨垂眼去瞧,褥子、被子都是新的,红艳艳的绣着鸳鸯牡丹,而吴家大爷正直挺挺地躺着,闭着眼,也不晓得是不是睡着了。
王墨不敢扰着人,就那么举着油灯傻乎乎地站着。
过了不知道多久,许是他的目光太灼热,炕上人忽的睁开了眼,王墨心口子一慌,“啪”的一声,油灯掉在了地上。
他赶紧蹲下去捡,头都要埋进胸口里,方才那一眼……实在太骇人了。
那是一双久病卧床的眼睛,涣散、无神,带着模糊的暗光,像是生了绿藻的潭水,混混沌沌的,在那张面黄肌瘦的脸上,没有半点生气,和……和他阿娘临终前一模一样。
王墨蓦地想起来,还没成亲那会儿,他听人说过,这吴家大爷没瘫时,也是个呼风唤雨的主,顶天立地的汉子,天南海北的闯,和胡人赛过马、同蛮子比过枪,一身的硬骨头。
可才三年,就把人熬成了这幅模样,一把枯槁似的。
正想着,一道嘶哑的声音自头顶传了过来:“我不迫你,你走吧。”
王墨扶灯的手一顿,惊诧地抬起头,正与那双眼四目相接。
有那么一刹,王墨真想站起来拔腿就跑,出了这个门,就是敞阔的天地。
可是不行,他拿了人家八两银呢!就这么走了,他亏心啊。
再说,他跑了能去哪儿,回了家再被王秦氏因为几两银子就发卖了?还是天南海北的漂泊,自此山水无故乡。
王墨死咬着唇,浑身颤抖起来,他深吸了数口子长气,“砰咚”一声跪在了地上:“我、我会好生待您的,爷。”
炕上的汉子凉凉地瞥了他一眼,自喉间发出一声嗤笑:“好生待我?”
*
灵潭有蛇,足千岁,通体玄色,鳞大如盘,不知其长也,呼风唤雨,夙为蛟之。
而玄鳞,就是这条妖蛇。只不过眼下瘫在了炕上,再没了以往的气势。
事情还得从三年前说起€€€€
蛇妖玄鳞修行千年,终于等来了渡劫飞升,一念成仙,一念粉骨碎身。
雷霆万钧而下,黑海翻起千尺浪,玄鳞被天雷击穿,蛇身起火,扑进了海里,仓皇间,巨尾打翻了一艘货船。
等再醒来时,已经是眼前的模样,名唤吴庭川,玉器行的大当家,却废人一样瘫在炕上,除了一条右臂,其余部位再无知觉。
玄鳞无数次想催动体内的真气,可这破烂身子却如一潭死水,无波无澜。
他千年的修为,付诸东流,只剩下半缕残魂,在人间苟延残喘,还不如死了算了。
玄鳞打量着眼前这个穿着红色嫁衣的人,和前头的几个也没啥大分别,只是嗓子粗了些,一张死白的脸,两颊都瘦得凹进去了,就一双眼睛挺大,泛一层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