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赵茹怜学乖了,没像上次似的口无遮拦,她偏了偏头,身侧的女使便了然的开了口:“小公子,我们是过来给您送东西的。”
她微微欠身,将手里捧着的布包袱往前递了递。
麻布料子的包袱,一瞧就是乡下人用的。
王墨目光颤了颤,忙伸手将包袱接了过来,布包压手,挺沉。
他没敢直接打开,瞧着那女使,问道:“这是……谁人给我的。”
女使眯着眼睛笑,也瞧不出来好意还是恶意:“回小公子的话儿,说来也巧,我和娘子到前院儿伺候老夫人,管事儿的说有位夫人在大门口左顾右盼,我们就请她进来了。”
王墨心口子一跳:“长得什么模样?”
女使眼珠子微转,装模作样的想了想,道:“大眼睛薄嘴唇,身子骨很是单薄……和小公子您倒是有几分相似。”
是阿姐!王墨急问道:“那她现下人在何处?”
“放下东西就走了。”女使轻轻叹一口气,“您也知道,才进门儿的小是不能见家里人的。”
是啊……他一个小,就算阿姐来了都见不得。
王墨沉沉呼出口气,紧了紧怀里的包袱:“谢过两位娘子了。”
赵茹怜没理王墨,她婀娜的转过身,伸手轻轻摸了下鸦青的鬓发,吊着细嗓:“如意,走吧。”
女使应了声,走到赵茹怜身边,缓步往院外头走。
俩人步子又小又碎,走得很是慢,三两步就拿余光往后头瞟。
都快出院子了,也没听见王墨喊她俩。
赵茹怜心里直嘀咕€€€€咋还不喊她,还不喊她!
她话说得那么明白了,这王墨就是再傻也该猜到是谁了。
一个成了家的女人大老远的过来,就不问问她是干啥来的,有没有话儿带,真当她是来送这一包袱的破吃食?
赵茹怜再装不下去,她顿住步子,偏过头瞥向王墨:“哎哟差点儿忘了,那夫人还托我给你带句话儿呢。”
王墨果然瞧了过来:“她说了啥了?”
赵茹怜挑了下眉:“说是她二月……”她蹙眉瞧向如意,“二月多少来着?”
如意垂首应道:“二月十六。”
赵茹怜看回王墨:“她二月十六去不了了,问你得不得空。”
没等人说话,赵茹怜矫揉造作地叹了一息:“哎哟瞧我这记性,忘了你出不得院子了。不过瞧着大爷那般在意你,这么点儿要求,当是没什么罢。”
她撂下话儿,起了步子,走出没几步,就听身后头王墨的声音响了起来,他诚恳的道谢:“多谢赵娘子了。”
赵茹怜微愣,轻嗤一声,这个蠢货,竟还来谢她。
她凉凉地“嗯”了一声,出了二进院子。
青砖石板路,过门穿廊。
如意垂着细眉,轻声道:“娘子,您说这王墨真敢去么?”
春风骀荡,将赵茹怜额前的两绺头发吹了起来,她伸手挽到耳朵后:“他去了,便是破了吴家家规,吴家留他不得;他不去,就是不孝无义,自己心里都过意不去,两头都难做。”
她缓缓勾唇笑起来,又柔又媚:“只要他为难,我便舒坦。”
王墨抱着包袱回了灶堂,孙婆子已经在洗菜了,水声哗哗地响,她抬头瞧向他:“都说好了?”
王墨点点头,一脸的皱皱巴巴。
孙婆子将青菜放到案板上,一手按着菜根,一手拿着刀,只听“咔嚓咔嚓”脆响,青菜被齐整的切成了段。
孙婆子见他一直不说话,轻轻将刀放到了案板上:“二爷,您是有啥为难了吗?”
王墨赶忙摇了摇头,可过了没一会儿,他又点了点头。
孙婆子目光和善的瞧着他,也不催,只等着他自己开口。
王墨将手里的包袱放到灶台上,沉沉呼出口气,支吾道:“我阿姐来瞧我了。”
孙婆子点点头:“娘家过来人,是好事儿,你咋这么愁呢?”
王墨沉静了半晌,抬眼瞧去孙婆子:“二月十六是我阿娘的祭日……阿姐来寻我,说是有事耽搁着,叫我去。”
方才灶堂的门没关,好些话,孙婆子都听见了:“那您是咋想的呢?”
王墨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该咋办。
孙婆子轻轻叹了口气,复将刀拿了起来,继续手上的活计,切菜声一下一下的响,她道:“老婆子我啊没啥见识,没法给您出谋划策,可老婆子觉得,您有啥打算都不能瞒着大爷。”
“大爷?”王墨苦着脸,“他定是不应的。”
这汉子最怕他走了,为了他不走,还偷摸倒药来着。
孙婆子将切好的菜放进碗里,缓声道:“您左右都出不得院子,若直白和大爷说了,说不定就成了呢?若实在不行,消了念头便是,总也是尽过力的。”
王墨忖了半晌,用力点了点头:“我这便去!”
屋里头,玄鳞正仰躺着看书,他这三年都活得死人似的,睁眼闭眼,了无生趣。
可自打王墨来了,有了指望,竟也有了看书的心思,便叫人将架格上的书都搬到了炕上。
他本以为这吴庭川该是爱看正史,却不想这一大摞里,多得是神鬼异志。
玄鳞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那咚咚咚的小步子,不用瞧就知道是王墨。
他勾了勾唇,将书放到一边,伸长手臂拉住墙上的木头把手,自己坐了起来。
王墨送的孔明锁,虽然解得玄鳞心烦气躁,但手上确实比之前更灵活了。
王墨又每日不歇的给他揉手,一双不多大的小手,将他的大掌包在手心里,搓搓热,再用两根细指头,在他的骨节处轻轻缓缓地揉捏,他这没啥力气的手竟真的慢慢有了劲儿。
他手使得出劲儿,王墨比他还欢喜,兴高采烈地跑到前院儿找了方婆子,寻了个木匠,给他伸手就能够到的地方都安上了木头把手。
打这之后,玄鳞有事没事就拉上两把,到眼下,不用王墨扶着,就靠着一只右手,也能自己坐起来了。
第二十七章
脚步声越来越近,“嘎吱”一声门响,王墨跑了进来。
玄鳞忙正了正色,可等了半天,小哥儿也没往自己这边走。
他偏头望过去,就见王墨将个挺大的麻布包袱落在桌面上,又火急火燎地跑到角落的橱子前,打开门,将隔板上一个蓝面布包拿了出来。
玄鳞眉毛一抽,这蓝面布包他认得,里头放着王墨「约定三年」的契书和他傍身的一两多银子。
这些东西他平日里用不上,就和带过来的嫁妆,一并塞进了橱子里。
怎么这会儿,他竟拿出来了。
王墨紧紧抱着布包,呆站了好一会儿,才磨磨蹭蹭地往炕头走了过去。
见汉子已经坐起来了,紧张地收紧指头,屏了口气,才将蓝面布包轻轻地放到了他的腿面上。
玄鳞正疑惑,就见小哥儿往后头连退了两步,“扑通”一声,跪在了炕前。
王墨跪得端正,头都要垂到胸脯子,他小声道:“爷,我想出门。”
一瞬间,玄鳞只感觉心口子一凉,仿佛三九寒天坠进冰窖里,冻得他头皮发麻。
他脸色难看得厉害,紧紧抓着墙上木把的手,因为捏得太用力,指尖一片青白。
玄鳞沉沉呼出口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天命如此,他早该惯了的。
他是亲眼瞧见吴庭川的正妻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要和离,后头见吴家一直不松口,哭求着就算是休了她都成。
到后头,老太太一连给他纳了两房,都是一个样,过不了几个月,就想着往外头跑。
他那时候总觉得自己有朝一日会找回真身,旁的要走要跑不干他的事儿,他不在意。
可而今,面对着王墨,他却没有了之前的泰然处之,他浑身僵硬得动都动不了。
王墨瞧他一直不说话儿,知道他定是不愿意的,可外头那人是他阿娘……
他咬了咬嘴唇,硬着头皮开了口:“爷,二月十六是我阿娘的祭日。我阿姐今儿个来寻我,说是被事儿耽搁住,去不成了,问我能不能去一趟。”
“爷,布包里是我的契书和银子,都压在您那儿,我、我跑不了的。”他不敢瞧人,手指头紧紧揪着大腿的裤面,“我知道这事儿不合乎规矩,可我还是想同您说一说。”
原是这事儿……玄鳞听着声,吊着的心缓缓落了地。
他低头瞧了眼腿上的蓝面布包,又偏头瞧去王墨,这小哥儿还端正的跪着,缩着个小肩膀,一脸的视死如归。
好半晌,玄鳞轻轻呼出口气:“你方才拿进来的包袱,是你阿姐送来的?”
王墨一愣,抬起头,又捣蒜似的点一点:“嗯。”
“送了些什么?”
王墨嗫喏:“我还没看。”
“拿过来瞧瞧。”
王墨手指头抠抠衣边,听话地站起身,心道他方才说的话,爷接都没接,该是不应的吧。
他垂下眼睫,走到红木桌前,将包袱拎到了炕头子。
王墨伸手,将布结解开,只见里头又七七八八塞了好些个小布包。
他伸手拿出一个,打开,里头满满当当的是晒干了的红枣,细致的掏干净了枣核,剩下红艳艳的枣肉。
他又打开一个,是山栗子,外头扎人的毛壳已经扒干净了,只剩下光滑的皮。
他阿姐家不比吴家,干果点心随意吃,这一布包的吃食,不知道她阿姐咋省吃俭用抠出来的。
他抿着唇,不自觉就红了眼眶,眼底一片湿。
玄鳞松开了握着木把的手,借着背后的墙,勉强支撑着,抬手摸了下王墨润湿的眼角。
王墨本来还忍得住,可被汉子一碰,眼泪就滚了出来,他有些赧,忙伸手抹了把脸,可眼泪却越抹越多,湿漉漉糊了一脸。
玄鳞知道,王墨忍了可久了,成日里眯着眼睛笑,其实心里头苦得厉害。
哭哭也好,哭哭就舒坦了。
过了好一会儿,王墨终于止了哭,可一冷静下来,直觉得羞人。
他吸了吸鼻子,抹了把脸,就听身前那汉子道:“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