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墨忙自车厢里钻出来,抬眼一望,已经能瞧见无尽的黑海,翻涌的波涛声响彻耳际。
他€€忙环顾四周,借着惨淡的月色,就瞧见一座约摸十丈高的汉白€€玉石柱,正立在不远处。
在沉沉夜色里无端地突兀,是了,就是这个!
王墨跳下车,只听“咚”地一声响,他€€低头去看,就见水已经没过了小€€腿。
周平见他€€下来,忙伸手去解身上的蓑衣:“爷,您咋没撑把伞,快披上这个。”
王墨摇摇头,没接:“这个,我€€用不着了。”
他€€瞧去汉子€€,两手抱拳,深深地鞠了一躬:“大恩大德,无以为€€报,今儿个我€€若命大回得去,定和爷求了重金拜谢。还有€€……车里的狗子€€,托付给您了,我€€若遇着不测,还麻烦您送它回吴家。”
周平皱紧眉头,心口子€€由不得跟着悬紧了,他€€正想问他€€究竟要干啥,天边忽然一道雷鸣,呈奔腾之势兜头劈下。
周平忙伸出手,抱住了身前高头大马的后€€臀,他€€拍着马身,也不知是安抚马还是安抚自己,颤抖着道:“不怕不怕啊,没啥。”
好一会儿,雷声终于停歇,高头马前蹄踏着水,口中一声长长的马嘶。
周平自马臀上缓缓抬起头,却发现王墨不见了。
他€€惊地心都要跳出喉咙,忙反过身,去掀车帘子€€。
没有€€!空荡荡的车厢子€€里,只有€€一只瑟瑟发抖的狗子€€。
周平慌地喊起来:“爷!爷你€€去哪儿了啊!”
忽然,他€€远远瞧见一点人影,朝着黑海的方向€€缓缓走了过去。
暴雨倾盆,雷声滚滚,天要漏了。
周平攥紧拳头,不管不顾地追上去,可越往前,水越深,越难行,他€€紧张地浑身颤抖,却见那人影在石柱前头停下了。
王墨仰头仔仔细细地瞧着柱子€€,这在孙婆子€€、三爷甚至吴老夫人口中都讳莫如深的柱子€€,原来就长这模样€€。
高耸入云,树干粗细,得他€€两手抱紧了,才将将能环住。
柱身上是阴阳雕刻的纹络,一条长龙,头下尾上,盘旋而€€卧。
龙身上刻着锁链,一道一道的,似是要将龙死死困住。
不、不对,不长四足,没有€€角……这不是龙,是、是蛇。
王墨皱紧眉头,心口子€€怦怦直跳,这明€€明€€是个死物,却无端地让他€€心口子€€发疼。
他€€甩了甩头,再€€不敢深想,两臂抱住柱子€€,全€€身贴牢了,抬起脚缓缓爬了上去。
好在这柱子€€上全€€是雕刻,王墨手上扒得住、脚下踩得牢,他€€自蛇/头而€€上,爬得很快。
可暴雨凿子€€似的往身上砸,这柱子€€又实在太高了,王墨只感觉手臂酸痛得不像是自己的。
不知爬了多久,又起一道闪电,穿过云雾直直劈了下来。
王墨慌地一声惊叫,紧紧抱住了石柱,就听“呲啦”一声响,紧接着烧焦的味道溢进了口鼻。
他€€僵硬地转头去看,就见手臂被雷电劈开了一道口子€€,血肉外翻,冒着黑烟,却又被暴雨浇熄了。
王墨忍不住恸哭出声,可不知道下一道雷在什么时候劈过来,他€€不敢停。
越往上头风越大,柱子€€晃得越厉害,王墨咬着嘴唇一下下地往上爬,咬得唇下淌出血。
太累了,太累了,腿根开始抽筋、两臂断了似的疼……就在将要力竭之时,他€€终于看到了石柱顶。
柱子€€顶端,刻着几圈让人看不懂的咒文,在雷雨夜里,发着€€人的白€€光。
王墨不敢细瞧,手指头扒住边沿,脚踩着「蛇尾」向€€上挺身,可他€€太矮了,用力点着脚尖,也只能看见石柱平实的顶头,是一只四四方方的木头匣子€€,根本没有€€孙婆子€€说的黄符纸。
他€€眉心成川,一手抱紧柱子€€,一手去摸,那木头匣面上一道道的全€€是裂痕,而€€匣子€€被牢牢钉死的,拽不动、打不开。
不成,这么下去不成!他€€已经爬到这了,咋可能就这么算了!
王墨咬紧牙关€€,两腿紧紧环住柱身,手臂向€€下使劲儿,一声低吼,半个身子€€攀了上去。
他€€扑在石柱上头,喘了好一会儿的粗气,才撑着手臂爬了起来。
石柱顶头,风烈得紧。
王墨慌地心都吊在嗓子€€眼,他€€垂下头,瞧着四四方方的沉黑色木头匣子€€,上头金漆画符,被风雨侵蚀得起了皮。
他€€胸口子€€憋足了劲儿,握紧拳头猛地砸了上去。
啪地一声脆响,血顺着手指缝淌了下来,那匣子€€被生生砸裂了一道口子€€,定睛一瞧,黄符纸就在里头。
王墨心里一喜,伸手扒开裂缝的木头,将里头的纸掏了出来。
连天暴雨里,黄纸上血书的咒文发着妖冶的光。
嘶啦一声响,碎纸散落进了长风里。
几乎是同时,疾风暴雨骤然停歇。
狂涌的海浪再€€不翻腾,风平浪静地犹如池塘里的静水。
平息了,一切都平息了。
王墨伏在石柱上,不住地喘息,风轻轻吹过来,拂到耳际,将散乱的长发缓缓吹起。
他€€仰头望着远天圆月,就听见下头周平在喊他€€,声音又远又近,又散尽风里:“天爷!您快下来吧!快下来吧!”
王墨欢喜地应了一声:“这就来!”
这就来,办好了事儿,他€€得回了,爷还等他€€呢!
他€€探腿下去,脚才踩到浮雕的蛇尾,忽然,一道狂风滚起,比任何一次来得都要猛烈。
王墨心下一惊,忙闭紧眼,四肢并用地抱住石柱子€€。
却见本来已经平静的黑海里骤起惊涛骇浪,浪高处六七来丈,排山倒海。
一声震动天地的咆哮自海底传来,刹那间,天摇地动、山呼海啸,王墨紧抱着的石柱也剧烈颤动起来。
紧接着,烈风疾卷,黑海巨浪翻腾,震破耳膜的轰鸣声里,一条身长十数丈的黑鳞巨蛇破海而€€出。
第五十一章
夜幕之下, 雷奔电掣,黑蛇长尾盘卷,腾空而起, 直冲入层层浓云间。
伴着雷鸣般的咆哮声,巨大的蛇身卷起狂烈疾风,飞沙走石,天崩地陷, 大地陷入猛烈的震颤之中。
只听“咔嚓”一声轰鸣,地面开裂,一道手€€掌来宽的裂痕“噼噼咔咔”不断向内陆延伸。
终于, 高耸的石柱开始向一侧倾斜,怕是要倒。
柱子下头, 周平慌得浑身僵硬, 他仰头望着顶上那团模糊的黑影, 发了€€疯地急喊道:“爷!快下来!柱子要倒了€€!快下来啊!”
王墨四€€肢紧紧抱着石柱,怕得心都要跳出嗓子眼。
可是他攀得太高了€€,就算拼尽全力往下头爬, 一时半刻也摸不着地。
完了€€,真的要完了€€,他怕是要死€€在这了€€……
果然, 随着大地不断陷落, 石柱再支撑不住,山倾一般轰然塌了€€下去€€。
砰的一声巨响, 烟尘四€€起,石块儿四€€处飞散, 积水溅得浪高。
周平被疾速袭来的气流打得趴倒在地,他一声痛哼, 只感€€觉腰都要断掉了€€。
可他顾不上自己,颤颤巍巍地爬了€€起来,朝着灰土飞扬的远方急喊道:“爷!爷!”
无人应,一片死€€气沉沉的寂静,只有连天的暴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周平心口子怦怦直跳,他攥紧拳头,朝着石柱倾倒的方向踉踉跄跄地狂奔过去€€。
大雨铺天盖地,汉白玉的石柱四€€分五裂,碎块儿崩得老远,有的甚至飞进了€€海里。
周平急得团团转,呼号得嗓子都要劈裂开,终于,在一棵歪脖子树不远处看到€€了€€王墨,他一声惊呼,发疯似的狂奔了€€过去€€。
小哥儿侧身躺在水泊里,浑身上下全是伤口,两条腿以极其扭曲的姿势弯曲着,血水自他的膝弯处淌出来,就算是浸在水滩里,血也浓得冲不淡。
周平僵硬地停下步子,脚下像是生了€€根,动都动不了€€。好半晌,他才费劲儿地抬起腿,朝着王墨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他蹲下身,颤抖着伸出手€€,凑到€€了€€他的鼻前。
孱弱的呼吸微微浮荡,周平这才喘出一大口气,他开口叫他,急促的、慌张的,一声又一声,心焦如焚。
忽然,王墨急促地咳嗽起来,他偏过头,口鼻里登时涌出一片血。
周平“砰”地跪在他身边,可他一个汉子,不敢碰他,他急地眼眶子通红:“爷,您咋样了€€?”
疼、好疼,又好冷,他好像要死€€了€€。
眼泪自王墨的眼角淌出来,他用尽了€€力气,也只是微微睁开了€€一道眼缝:“爷……”
他要回吴家,爷还在等他。
*
吴家上下炸了€€锅似的,乱得不成样子。
今儿个夜里,方婆子听见雷声轰鸣,怕三院儿那位爷又发病,叫了€€两个小女使€€去€€瞧人,说只远远看一眼,若是没啥大事儿便回来。
这一去€€,正见着大爷昏死€€在屋门€€口的石阶上,暴雨倾盆,将他浑身浇得透湿。
而他屋里的那个小,跑得不知踪影。
方婆子惊骇之下,没敢惊动吴老夫人,一面派了€€小厮去€€请薛大夫,一面叫了€€家仆,带上家伙/事儿搜院儿。
家仆也不敢闹得太大声,沉沉黑夜的遮掩下,悄摸地将宅子里里外外搜了€€个遍。
可除了€€三院儿墙边的那架木头梯子,再没半点€€儿线索。
方婆子眉头紧锁,慌得心口子吊紧了€€,三院儿那边突然传来了€€信儿,薛大夫说吴家大爷心脉断了€€,怕是不成了€€。
深夜,吴家宅院里灯火通明,吴老夫人呜呜咽咽地哭声自大开的木门€€里传了€€出来。
卧房里挤不下太多人,除了€€薛大夫、吴老夫人,就留了€€两位爷、方妈妈和几€€个伺候的婆子,四€€院儿的几€€个被安排到€€了€€西厢房里候着。
这屋子长年没人用,虽然也照常收拾着,可是没人气儿,一股子死€€气沉沉。
主座里,赵氏披着件锦缎斗篷,闭着眼睛在捻佛珠。
边上的女眷们全是打炕头子才起,眉都来不及画就匆匆赶了€€过来,一个个的呵欠连天。
女使€€将茶碗轻轻放到€€桌面上,缓声道:“夫人、娘子,若实在困得紧,喝口茶提提神。”
好半晌,桌面的茶碗都没人动,却不知道是谁开口嘟囔了€€句:“都躺了€€三年了€€,这不迟早的事儿么,还闹得大半夜的全家来陪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