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度以上 第7章

万贺呈后来点进裴小拾的微博看过,看见裴小拾在W酒店化“工作妆”那天的完整造型,遮瑕做得好再加上后期局部P图,罩衫下露出的一截手腕光洁白净,像是无事发生,而不是他那晚帮醉酒的裴小拾脱衣时看到的那一道道留在手腕、脚踝和大腿内侧的疤痕。

那么怕疼的一个人,是用刀划的吗。

下半年公司几个新品上市,推广没能跨领域,找的依旧是中规中矩的业内专家,万贺呈一直忙到年关没休过几天假,直到2022年初,元旦期间,他才抽空回了趟云城看望许淑英。

他喊许淑英作“婆婆”。

许淑英早年从偏远的云城嫁到沿海的申城,跟着自家男人在化肥厂干活儿分了套老旧的房子,后来男人得肺痨死了,没多久厂子也倒闭了,她先后经历了丧夫、下岗、从家属楼搬出来无处可去,没时间哭,第二天就挽起袖子跟一群光膀子的大汉在码头抢活儿干,这年她43岁。

只在死了老公的时候哭过一回,45岁把屡教不改在外面混黑打打杀杀的亲儿子赶出家门的时候,她一滴眼泪也没流。

再后来云城发了洪水,有一对夫妇双双遇难只留下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双方亲戚纷纷推诿,反倒是与那对夫妇毫无血缘关系的许淑英把那婴儿抱回了申城抚养,这一年许淑英48岁,身体还很健朗,一天能打三份工,那场洪水中幸存下来的婴儿便是万贺呈。

很小的时候万贺呈跟着许淑英回过几趟云城,每次回去都要长途跋涉两三天,倒好几趟的车,当年他在颠簸的三轮车上,在装着货物的车斗里,在白天在黑夜睁着眼睡不着的几十个小时里走过的路,如今发现其实只有几个小时的车程,那些省下来的路费用的是好几倍的时间去交换,而穷人最不值钱的就是时间。

在万贺呈看来,云城如果称得上是故乡,那也是因为许淑英,而不是所谓的血缘和亲戚,那些对于万贺呈来说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其实最开始他也被许淑英带着见过几次他那边的亲戚,只是从来没有被邀请留下来吃饭,在那群人看来,一个嫁出去的女人,死了老公,能养别人的孩子却把自己儿子赶出家门,一条条加起来够他们在心里给许淑英划分三六九等了。

那群人也早忘了万贺呈姓万不姓许,他们也管万贺呈叫那个女人的孙儿了。

待父母过世后,许淑英就没回过云城了,嫁出去的女儿比草贱,家里的田地和牛羊早被几个兄弟分了精光,她有的只有年迈的母亲生前留给她的一对镯子,后来这对镯子被她卖掉供了万贺呈读书。

许淑英总说,人和人讲究个缘分,没有缘分就算是亲母子亲兄弟也会分开。

又说,当断则断,孽缘不是缘。

许淑英自己这一生都在不断践行她的这些理念。

中午时间到达云城,万贺呈上山,在一堆墓碑中找到了许淑英的那个。

墓碑上的照片是许淑英年轻时候厂里工作牌上的照片,绑俩麻花辫,笑露两排牙齿,那时候厂子还没倒闭,老公还没死,对于未来她应该还有很多很美的幻想吧?

照片是许淑英生前自己选的,说就要这张,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瞎了很多年了,照片是她凭着记忆描述给万贺呈,万贺呈帮她找出来的。

只是万贺呈也没想到,在外独立了一辈子的许淑英,遗愿是死后葬回云城。

原来像许淑英这样的人,心里也有一个地方是留给家的,尽管这个家在她嫁人以后被改称娘家,总之不能是家了。

万贺呈半蹲在墓碑前,放下花,拿衣袖去擦碑上许淑英的照片和名字,他每年回来一趟跟许淑英说说话,话说来说去都是那些,说自己现在有钱了,过上好日子了,让许淑英别担心。如果今年有什么新的话题能另外提起,那大概就是裴小拾了。

但是万贺呈没提。

看完许淑英,下午万贺呈就回深圳了,假期城里哪里都热闹,他此刻只觉得吵闹。

那些没在童年摇摇晃晃无尽夜里出现的倦意,错跑进他现在的人生,儿时他睡不着,如今他从云城回来下了动车只想好好睡一觉。

打车回家,的士开进小区,这一次他在公寓楼下看见了裴小拾。

第9章

2012年12月21日这天到来的时候,没有玛雅人预言的世界末日,地球安全得很,没有行星碰撞,没有极地位移,更没有毁灭世界的太阳风暴,一切与往常没什么不同,只有戏剧学院大一表演新生裴小拾的日子不那么太平。

这天是周五,裴小拾翘掉半天课,打了三位数路费的车,从申城高楼矗立的江的西面跑到了荒凉萧条的江的东面,试图接住从天而降的馅饼€€€€有一个宣称曾把艺人送进好莱坞的星探看上了他,说要跟他签约,裴小拾是在网上冲浪时认识的这位星探,几句话被哄得心潮澎湃,前一天刚加上人QQ,第二天就揣上身份证屁颠屁颠要跟人签约去了。

学校规定表演生在大一大二期间禁止跟校外的机构公司签约,所以裴小拾连舍友都没敢告诉,刚好碰上周五,索性撒谎说周末回家。

他家就在申城,没人会怀疑他,也因此才有了后来裴小拾和万贺呈的故事。

故事可以很复杂,也可以很简单,简单来说就是裴小拾遇上了骗子,馅饼没接着,先被哐当一脚踹陷阱里头去了。

晚上六点,打扮得人模狗样的星探大哥把他带到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餐馆,豪点一桌满汉全席外加几瓶看起来很像洋酒的洋酒之后,借口上厕所就人间蒸发了,裴小拾还在纳闷这么小一家店是怎么摆出这么一桌菜的时候,一张接近五位数价钱的账单劈头盖脸朝他而来,刚刚脱离高中生身份的裴小拾哪里见过这种场面,赶忙联系那位星探大哥却发现自己被拉黑了,眼泪啪嗒一下就掉下来了。

哭的不是被骗钱,而是说好的璀璨星途没了。

老板娘说:“小伙子别哭,不收你打包费。”

裴小拾抽抽噎噎说:“谢……谢谢。”

掏空钱包里的八张毛爷爷,再把唯一一张带出来的卡刷得只剩六块六,一直到走出餐馆,裴小拾都没意识到所谓的星探和餐馆老板是一伙的,而他被“仙人跳”了。

确切来说,裴小拾一直到现在都不知道,只知道当年那个星探见过他一面就对他很是失望并先行离开,不愿意带他勇闯好莱坞了。

一桌的菜用掉十三个打包盒,装了四个袋子,裴小拾实在没办法全部带走,只拎走其中两袋,蛮荒之地连辆的士也没有,拎着袋子走出两里路,找到个公交站,他其实并不知道确切的回城路线,钱包缝隙里找到两个钢€€儿,随便上了辆终点站在城里的车€€€€总之先进城再说。

等车的时候把袋子顺手放在长椅底下,上车的时候也没想起来拿,车开出去五百米了他扒着车窗才想起来这事。

裴小拾没来过这么荒凉的地方,公交往前开,往两边倒退的是他前十八年没见过的空旷荒地和矮破楼房,路越走越偏,城市的灯光越来越远。

不像是进城的方向,可心比天大的裴小拾偏偏歪着脑袋在车上睡着了,直到被车头的司机一嗓子“终点站了还不下”给吓一激灵醒来。

车上只剩他一个,裴小拾惴惴不安揪着身前斜挎包的带子,左顾右盼下车,发现自己身处一个被铜绿色铁皮围起来的室外公交场€€€€简易到像是临时用废弃工地搭建的。

出了停车场,高楼大厦依旧在遥远的江对岸,此时他走在城市星光辐射不到的萧条棚户区里,低矮破旧的房屋簇拥在一起,砖瓦残缺,斑驳墙壁用油漆涂满“办假证拨打……”,家家户户私拉电线,窄小的巷道纵横交错,空气阴暗又潮湿。

事情很简单,裴小拾看错了站牌坐反方向了,在耗时两个小时绕了一大圈之后,他现在仍然在江东。

路灯昏暗,路面坑坑洼洼裴小拾走得深一脚浅一脚,没敢往巷子深处拐,蛾子一般寻着光亮走,终于走到一条四个轮子的车能通过的主路边上,时有土方车经过,尘土飞扬呛得他直咳嗽。

此时是晚上10点20分,QQ上,舍友在宿舍群里讨论周末吃完火锅去看电影的事,裴小拾蹲在一家已打烊的五金店门口,就着路灯盯着手机上最后5%的电量发起呆来。

本来是打算赶在门禁前回学校的,现在看来只能回家了,可此刻落魄到差不多是流浪状态的裴小拾依旧不想回家。

反正不回家也没有人管他。

又想到今天是冬至,连饺子都没吃呢。

妈妈是北方的,小时候吃的都是饺子,裴小拾回忆了一下,发现好像跟爸爸在申城生活以后冬至都吃汤圆了。

今年是他离开家上大学的第一年,尽管他就在申城上学也没人喊他冬至回家吃汤圆。

爸爸和哥哥都太忙了,裴小拾想。

寒风凛冽,下午来时还满腔热血的裴小拾现在终于感觉到了点儿冷,手机也拿不住了,手揣兜里,缩着身子把半张脸藏进羽绒外套里。

就这么蹲了十来分钟,裴小拾终于向现实屈服,决定打电话给家里管家,让管家派司机接他回家,结果手机刚拿出来摁亮就显示电量不足,下一秒便自动关机了。

裴小拾眼睛瞪得浑圆,还来不及有其他反应耳朵也跟着竖起来了,因为随手机关机音乐一同响起的还有一声惨叫。

声音是从五金店附近的一条巷子传出来的,大晚上怪吓人的,裴小拾立马从距离路灯5米远的店门口直直跑到路灯正下方,背部抵着灯杆,把自己放在最明亮的地方€€€€好像光明能保护保佑他一样。

黢黑的巷子里又传来啤酒瓶摔碎的声音,然后是闷响,像拳头打在身体上。

裴小拾僵着身子动弹不得。

几秒钟后,吞噬了一切的阴森巷口突然吐出来一个人€€€€裴小拾看到一条飞起的长腿,然后有个人被从巷子里踹出来了。

此时,在无序和混乱是常态的棚户区,看到一团东西在地上蠕动,城里来的小孩儿没见过世面在心里狂喊“啊啊啊啊啊啊啊,警察蜀黍,这里有人快被打死了”。

害怕归害怕,从小在亲妈那儿接受的家教让裴小拾不受控地多管闲事起来了,往后退两步躲在一棵树身粗壮能把他藏起来大半的行道树后,抖着声音大喊:“喂,警察吗?这里要出人命了……”

话音落下,长达十几秒的时间里,巷子里都没有动静了,躺地上那人伺机逃命,连滚带爬的,拖鞋跑掉一只也没顾得上捡,避开灯光贴着阴影跑,耗子一般,从这家打烊的店跑向下一家打烊的店,最后在某个巷子口消失不见。

裴小拾还蹲在树后捂着耳朵掩耳盗铃呢,忽被一股力量拽着胳膊把他从地上拉起来了。

“别、别打我!我、我已经报警了,警察五分钟内就到!”手里握着已经自动关机的手机,裴小拾紧紧闭着眼不敢睁开,话说完好一阵没听见声音,他更加肯定对方被自己唬住了,这才偷偷把眼睛睁开了条缝。

这就是裴小拾和万贺呈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城里来的孩子站在行道树下紧紧闭着眼说狠话,万贺呈抱着胳膊倚靠树干看他,看他什么时候会睁眼。

没有罗曼蒂克,裴小拾眼睛刚睁开,手里的手机就被抽走了。

“啊啊啊啊€€€€你还给我!”看到万贺呈的脸裴小拾就什么害怕全没了,没有一个坏人能长这么帅,长这么帅的绝对不会是坏人!

“长得帅也不能拿人手机啊!”裴小拾完全没发现自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还在那里跳脚,“你还给我,你还给我。”

万贺呈高裴小拾一截,把胳膊举直后,裴小拾跳着也够不着。

“真报警了?”万贺呈一手压住裴小拾脑袋不让他乱动,另一手想点开通话记录确认一下,才发现手机关机了。

第一次碰到被人报警说他打架,万贺呈有点头疼,真报警了事情解释起来比较复杂,他不想浪费这个时间。

裴小拾一头柔顺的软毛被揉成个鸟窝,气得火冒三丈€€€€他形容自己是怒发冲冠,在旁人看来就是脸颊红扑扑还有点可爱。

至于怎么个怒发冲冠?简单说就是裴小拾把腿高高抬起……然后一脚踩在万贺呈鞋上。

万贺呈:“……”

看这人气鼓鼓的样子,以为怎么着都得挥拳头了,腿都抬起来了,原来不是要踹人啊。

万贺呈把手机还给他了,心想这人一脸稚气,大晚上不回家在路边晃悠,手机没电还敢见义勇为,唯一的自我防卫方式是踩人,高中生不能再多。

“小朋友,我劝你以后不要多管闲事,你今天是没真碰着坏人,真碰着了……”

“那我就真报警把坏人一网打尽送进派出所。”裴小拾眉头紧拧一脸正气。

说完裴小拾偷瞄眼前这人,看他身上穿的不知道是洗得发白还是原本就是这个颜色的灰色夹克干干净净,什么打架的痕迹都没有,如果非说有什么痕迹,大概只有鞋面有被踩过的印记€€€€裴小拾难辞其咎。

所以刚才躺地上那位大概率是单方面挨打。

再多看两眼,只觉路灯下这位帅哥五官深邃,轮廓硬朗。上镜得多好看呀,表演生裴小拾暗暗想。

万贺呈觉得没必要对天真的小朋友说“他们会先把你送进医院”这种不好听的实话,于是只说:“你大晚上不回家在这里多管闲事?不用高考?”

裴小拾不是没被别人说过长得嫩,所以当下他也不恼,只是很认真地解释:“我满十八岁啦,今年九月份已经上大一了。”

万贺呈没打算继续跟他唠,嗯了一声,两手插进外套口袋,转身往刚才那个巷子的方向走。

裴小拾从后追上来,挨着他胳膊走:“你别担心,我刚才没报警,因为手机没电了,我是吓吓你的。”

万贺呈打了个哈欠,说好的,知道了。

“所以你为什么打人?”裴小拾好奇宝宝发问,“我看你不像坏人。”

万贺呈停下脚步,扭头看他:“你不回家跟着我做什么?”

“你先说你为什么打人……”裴小拾好像很执著于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因为那男的喝多了骚扰我家里人。”

“原来如此,那他活该被打!”裴小拾呼出一口气,歪着脑袋看人,眼里一下流露出信任,“我现在确定你是好人了!好人,我手机没电了,可以去你家充一会儿电吗?”

作者有话说:

裴小拾敲锣打鼓:有没有海星,有没有海星,有没有海星,手机没电了需要海星充电……

第10章

€€€€可以去你家充一会儿电吗?

“抱歉,不太方便。”万贺呈这么回答他。

“哦,好吧。”裴小拾脑袋一下就垂了下去,很沮丧似的甩着两条胳膊,再抬起头来往四周看,附近已经没什么还开着的店了,只有马路对面有一个类似仓库的简易铁皮屋里头看得见亮光,实在不行只能拐巷子里去找找有没有好心人能借个地方充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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