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外有人匆匆行至,神色惶恐而不安,言:
“府君,朝廷送来了……”
他话到一半,竟有些不知如何描述,好在刘焉此时睁开了眼睛,阖眼时虚弱的老人,睁开眼后却仍然像那阴戾的苍鹰。
“奉上予我。”
他简短的说道。
侍从匆匆取来了那装裱华美的木盒,犹豫了片刻,在刘焉严厉的眼神下终是颤抖着打开了那个盒子。
血腥与腐烂之气骤然充斥于车厢之内,两颗浮肿溃烂的头颅正对着刘焉,面容腐败,却却是刘焉再熟悉不过的样貌。
刘焉伸出手,不顾肮脏,轻轻抚过这两颗头颅,蹭到了一手的油水,他的胸腔起伏之间发出了难言破损的气音。
“李,€€€€€€”
他一字一顿的轻声喊道,却是带着一种声嘶力竭的痛恨。
刘璋这些时日第一次被如此重视。
他是刘焉幼子,相比他胆大有谋的两位兄长,他平平无奇,性情懦弱不似刘焉,不受大人喜爱。
只是如今刘焉却只有他这个无能的儿子了。
他的两位兄长在长安密谋诛
杀李€€,兵败于长安,大人派去相助的五千叟兵也被击杀于当场,两位兄长皆被诛杀,头颅被传于益州,送到了大人的眼前。
只有他,先前被刘焉留在了益州,没有和远在长安的两位兄长一同起事,捡回了一条命来。
赵韪路过,意味深长的拍了拍他的肩膀,留下了一个琢磨不清的笑容后离去。
那是他父亲的属下,是益州颇具名声的官吏,也是最早追随刘焉,开拓事业的有功之臣。
“小公子。”
身后倏而有人唤了他一声,刘璋这才有些惊慌的转过了头去,他一时还有些无法适应那些官员们对他的热情。
他看到身后那个笑吟吟,留着络腮胡子的汉子,这才稍稍放下了点心。
“何君。”
他回道,相比对待其余人更多了一分亲昵。
他先前困于山道之间,幸得此人相助才得以解困,后来这位名为何仪的山贼感慨于他的名声,带着属下臣服于他,愿为他的部曲亲兵。
“府君似乎病得不轻。”
那位何君若有所指的说道。
刘璋第一时间想要否认,但望着大人的车驾,他一时之间犹豫了。
当他再一次来到父亲的车驾中时,华美的车厢里散发着一股连最昂贵的熏香都无法掩盖的臭气,那是一种血肉腐烂的味道,也像是另一种别的,他一时之间说不上来的奇怪味道。
“大人。”
他不安的喊道。
刘焉似乎已经无法坐起,他趴伏着,虚弱的睁开了眼睛,那双往日里能够刺破人心的眼眸如今苍老而混沌,甚至叫人不知道这双眼睛的主人如今是否还拥有清醒的神智。
“刘呜……”
刘焉混沌不清的在说些什么,声音虚弱而含糊,刘璋慌忙的凑近了身子,俯在刘焉身侧,扑面而来的却是一种浓烈的腐烂的臭味。
他大脑一白,强忍着憋住了呼吸,却几乎未听清刘焉到底说了些什么,只依稀听得了“益州刺史”,“小心”之类的字眼。
他胡乱的点着头,刘焉也露出了笑容,虽然这个笑如今歪斜而丑陋,他们之间完成了一次无效的沟通,但两个人都挺满意的模样。
刘璋扶住了刘
焉,这才看到了他的背后,他的背后生着巨大的背疮,红肿,巨大,如狰狞的怪物扎根于那苍老的背上,恶臭的脓液糊得到处都是,成为车内异味的来源。
“大人思念亡兄甚矣,尔等好生照看。”
他对着车旁的侍从嘱咐道。
刘璋离开了车厢,闻到了外面清新而冷冽的空气,他突然明白了那说不出的味道究竟是什么了。
那是人之将死的死气。
兴平元年,刘焉疽发背而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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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痛痛痛痛€€€€”
荀晏面无表情放下了手中染血的绷带,毫不理会病人惨痛的哀嚎。
夏侯€€抽着冷气,哆嗦着手取来了手边铜镜,照见了一张宛如恶鬼一般的面容。
那熟悉的面容上,左眼的部位一片猩红与血肉模糊,依稀还有脓液流出,衬得这张脸愈发狰狞与难看。
他正欲细看,手中铜镜却被人夺走。
“元让啊,这回算你命大。”
荀晏蹲了下来,仔细的处理夏侯€€左眼处的伤处。
“双目乃命门,若是不慎,那是危及性命的。”
他叨叨着,但看着夏侯€€的左眼,仍然忍不住心下一沉。
濮阳一战,曹操为田氏所骗,大败于此,若不是吕布憨劲发作,加之曹操本人那张见鬼说鬼话的嘴,他自己都要成为吕布的刀下魂。
可那些随他入城的将士仍然成了城中亡魂,夏侯€€亦随他而去,虽也突围出城,可左目却为流矢所伤。
他倒是厉害,自己手一拔,像个没事人一样骑着马兜了回来,等下了马,出了将士们的视野,这才痛得连连惨叫。
夏侯€€勉强一笑。
“不是还有清恒在吗。”
荀晏叹了口气,收拾好了药包,正欲出去备些药材,刚抬脚便又想起了什么,把案上镜子也顺便捞走了。
帐外,曹操正一脸沉思的站在那,既不进来,也没有离去的意思。
荀晏挑了挑眉,向曹操行礼,曹操这才惊醒。
“元让……如何?”
他声音很低,似乎是生怕被里头的人听见了。
荀晏垂下了眼眸,看向了手中那
些一片狼藉的纱布与绷带。
“性命可保,但左眼……恐怕难再视。”
他委婉的说道。
曹操的神情变得愈发沉痛。
失去一只眼,这对于普通人而言都是一次巨大的噩耗,更何况对于向来骄傲的夏侯€€呢,他素来明白自己这个兄弟,虽然他很少在他面前流露痛苦之色,但他清楚他如今的痛苦。
若非他中吕布之计……
“将军,”荀晏将曹操的神喊了回来,“如今不是哀痛的时候。”
“还请安抚诸将,不然人心尽失矣。”
濮阳一战,败得又何尝只是兵,更是人心,曹营诸将被这场败仗打得惶恐不已,若非尚有曹氏兄弟在外安抚,恐怕这些将领都会直接叛逃吕布,哪还等得到曹操回来。
曹操最后往帐内看了一眼,却并未进去。
“元让之伤,还请清恒多加照看。”
他说道。
濮阳城外,曹操自力劳军,安抚人心,反复攻之,与吕布相持百余日。
秋,蝗虫起。
遮天蔽日的蝗群如一张巨大的黑布,将整片天空掩住,带来毁灭性的灾难。
面对如此蝗群,寻常人确实难以生起反抗之心,如何能反抗?如何能应对?如此数量,这必然是老天爷的责罚。
纵然是鄄城,范县东阿三城中,已经习惯于捕虫的百姓,见此也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就差当场磕头祈福了。
三城之中起的蝗虫倒是不多,毕竟大多数都被强硬手段掐死在跳蝻时期,只是过境蝗却是无法防,谁知道灾难会不会继续降临。
在几乎是痛苦的等待之中,鄄城的百姓看到了上空中,已是在鄄城周围的蝗群如同碰上了什么天敌一般,愣是漏过了鄄城,绕了个弯儿飞向了别的地方。
一片死寂中,那位平日里和和气气,很接地气的枣府君像发了疯一样,突然冲进了农田里,抚摸着田里豆、麻作物的幼苗,大笑着说一些大家听不明白的话。
“蝗螟不喜食!蝗螟不喜食!”
他疯魔了一般喊着。
边上的农户自然听不懂,但大家都乐呵着附和着,不少老人更是跪拜在了地上,默默念叨着什么。
官吏自然也是喜不自胜,他们忙活了这么久,如今能在天灾之下取得如此成果,那可是能吹嘘一辈子的事情。
在一片欢喜之中,荀€€似是想起了什么,急匆匆回到了衙署之中,含笑写下了一些东西。
在整个兖州都深受蝗灾荼毒的时候,鄄城,范县与东阿三城简直鹤立鸡群。
蝗不过境的美言以一种可怖的速度霎时传遍了整个兖州。
当吕布再次出现在濮阳官员的面前时,顿时收获了无数意味难言的眼神。
你吕布一来,兖州就起了蝗灾。
曹东郡就剩下三城,却是三城蝗不过境。
什么是蝗不过境?那得是德政感应上苍!
曹东郡必然是有德之人!
陈宫这会也傻眼了。
他是不知道曹操什么能耐,真的能叫蝗虫不入他境内,可此事不管是真是假,百姓们信啊!乃至于大多数士族也同样坚信这等虚无缥缈之谈,纷纷对于曹操起了一层神秘而敬畏的滤镜。
鬼神之谈,德政之说,常人皆以为然。
结盟不久的反曹势力由于蝗不过境一说,开始了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