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似是也没想要他的答案,他从怀中取出一只锦囊递给曹昂。
“此次归许,汝可询问锦囊中所记之人,切记,此事不可告知于他人,亦不可将其策透露。”
曹昂接过应是。
第140章
哭声凄凄切切,若断若续,悲意顿起。
“长社钟氏赠赙礼钱帛千,车一乘……”
“颍阴荀氏赠赙礼……”
吊丧者身着白衣,将所赠赙礼交予侍者,跨入门内,能见吊丧者约有数百人,怕不是半个许都的世家都来了。
荀晏远远的能看见是陈群在主持丧仪,大兄拽了拽他的衣袖,他开始一起哭。
吊丧得哭,这是常识,但就算心中悲痛,哭上那么久也是精疲力尽,他抬眼望去,满屋子的人,或是与陈纪有交情的,又或是几乎从未有交集的,都哭得悲痛欲绝。
天子亦派了使者来,慰问了丧主陈群,赏赐下了些许金银衣物才离去。
荀悦神色悲痛,哭得情深意切,上前念诵完新写的祭文,回头拉上还在呜呜的荀晏,一同去到了陈群身旁。
陈家阿兄不过几天便瘦了一圈,双目浮肿通红,拄着哀杖,荀悦扶着他的肩膀宽慰了一番,他谢过后有些无神的眼眸中才算凝聚了一些光彩。
陈群木然看向了荀晏,荀晏一吸鼻子忙上前去握住他的手,欲张口却发觉嗓子干涩至极,先前打好的腹稿一句也没说出来,只干巴巴说了声“节哀”。
“哭泣伤神,”陈群生涩的反握住他的手,“清恒早些回去吧,我知你亦痛心。”
“长文兄长亦不可伤心过度。”
荀晏有些忧心的说道。
陈氏自陈€€一代才有了起色,先前是标准的寒门,人丁较荀氏稀少许多,陈纪去后,陈群身上除却守孝的担子,还有家族的重担,他将是日后颍川陈氏的掌门人。
边上略有骚动,荀悦微不可查的侧身挡住了荀晏的身影,宽慰陈群两句后便领着荀晏往门口走。
一片缟素惨白下,有人看到了这位自地方被调回许都后陡然沉寂下来的颍阴侯。
调令之仓促已经在士族官员圈子里私下谈论了个遍,几乎有大半人认为是司空欲出手打压荀氏愈发强盛的权势。
只可惜这位为人低调,做事不大低调的荀君这回算是低调到了底,自打归许都之后便称病闭门谢客,来客都被谢绝,未想倒是在陈纪的葬仪上露了脸。
“荀君!荀君!”
人群中有人大呼,引得旁人哭到一半纷纷为之侧目。
此何人也?甚是无礼。
荀晏正欲回头,却被自家一向守礼温和的大兄强掰了回来,拉着就往外头走,他一时不察险些一个踉跄。
“荀君!”那人不肯放弃,颇有一种坚持不懈的精神,连连踩着了好几人的脚,引起阵阵低声恼怒的呵斥。
“荀御史!”
荀晏慢了一拍想起了自己目下的职位,御史中丞,一个显贵但目下尚算清闲的职位。
“大兄?”
他犹豫的唤了一声,荀悦脚下一顿,一个灵活的胖子就借此超车堵到了他们身前,荀悦无奈的回头看了眼荀晏。
荀晏不解,但他有些惊异。
因为他看到了一个胖子。
这年头大概也只有武将才有那能耐做个胖子,但眼前的胖子显然不是块武将的料,他喘着气掏出了块丝帛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面上笑眯眯的。
荀晏盯着那蜀锦所制的帕子看了许久。
“在下南阳人娄子叔,名玉,”那胖子做了揖,倒是颇有几分风度,“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今见一荀,方知君子之貌也!”
平日里端方君子模样的荀仲豫罕见的露出了头疼之色。
荀晏则压根不认识这人,他心底念叨了半天这个名字,没想起来是哪位,但本着多年来装模作样的本事,他还是挂起了营业微笑。
“商贾小人,无名小吏,目下不过是任仓曹掾史,君侯自然不知,”那胖子却很是敏锐,即刻提道,“我兄乃司空麾下娄子伯也。”
娄圭娄子伯,这他自然认识。
这位是曹操早年时便跟随的谋士……或者说天使投资人。
他对于娄圭的印象充满了一个标签,富得过分的有钱人。
其次是这人有个坚定不移的将军梦,隔三差五要去曹老板面前吹吹牛逼,然后曹操再温柔的打发走这位金主。
“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或者是久仰富名。
可惜他与娄圭并不熟,连他有个弟弟都不知道。
娄玉连连摆手,也不觉尴尬,拱手道:“玉久闻荀君少年英才,不及弱冠得以封侯,
智谋武略无一不通,那袁显思更是大败而归,真乃天授之才也!”
荀晏很惶恐。
“谬赞谬赞,晏不敢当。”
娄玉欲再接再厉,却被荀悦打断了。
“子叔啊,”他叹道,“非是我不帮你,只是这事……实非我等所能决议也。”
什么事?荀晏看向了荀悦,这位兄长却低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我自然知晓!退兵与否岂是我这等小民说了能算的!”娄玉顿时义正言辞,“令君已是为我等筹划许多,玉岂敢贪而无度!因故,玉今日前来献策也!”
说罢他从怀中取出了一本账册,一边翻一边急促说道:“汝南叛乱,商道多为贼寇所坏,您瞧这世道啊,有钱也买不着粮,我拿万钱都未必能买上几斗粟米,更遑论能供大军持续作战的粮草,所以啊,玉以为……”
“应当变法!”
他义愤填膺的大喊一声,将两人都惊了一下。
“赋税得加,田租、算赋、口赋,加上几成不打紧吧!徭役也得多加,不然谁人能来运粮!这年头人丁要紧,一家若是没个三四个子女,加个无后税也是理所应当……”他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最后还假惺惺抹了把泪,“如此司空后方才能齐心协力,一道投入此战之中……”
荀晏听着听着神色就一片空白了,他看着这人,哪还听不出来是个反串的。
但心中却也明了为何此人要来找人闹事,恐怕后方的粮草压力已经到了无法维系的地步。
“司空已然得胜,”荀悦叹息道,“想必不久便不至于这般了,子叔莫要着急。”
娄玉擦着眼睛看了看他,没有作声。
荀晏若有所思看着娄玉亮出来的账本,惊觉这人虽然满嘴胡扯,却还闲得没事做全部算了出来,满满一页的路灯资本家……
他抬眼骤然看到那胖子正紧紧盯着他。
“……可有粮册一观?”他叹道,“晏修书一封,尽力而为。”
那胖子欢呼一声,向前扑来。
荀悦似是早有所备避了开来,却忘了还未反应过来的族弟。
荀晏后退一步,本欲擒拿住此人,但一想这是自己人,动作迟疑下被扑了个正着,顿时如同正面被
野猪撞了一般。
那野猪还紧紧把他锁在怀里。
“……咳……放开!”
他一点也不想明天的许都八卦里出现奇怪的话题。
娄玉声泪俱下。
“御史是不知晓啊!这些时日我过得多惨!我屋里的金银都少了一半,身上都消减了,那些弟兄们也过得不好啊!”
“兄长将家业交于我打理,我不可辜负兄长的期望啊,只是世事艰难……”
荀晏突然就明白了荀悦为何对此人避之不及。
心是好的,人是不着调的。
他听到了有马蹄声,应当是又有吊丧者至矣,若是见到门口这番情景……真是像什么话啊!
他的亲兵连忙上前,欲解救他于水火。
马蹄声停了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惊怒的声音。
“何方宵小!胆敢欺辱朝廷重臣!”
那人恐怕被吓得不轻,声音都快劈了,但荀晏竟然还听了出来,这是曹子修的声音。
应是司空派他来吊丧的。
娄玉尴尬的逃窜开来,连声道歉,道是自己过于兴奋才举止失常了点。
曹昂脸色黑沉的瞥了一眼娄玉,随后匆忙扶住了边上连声咳嗽的人,只是手上消瘦的触感令他眉头一皱。
待荀晏平息了咳嗽,他才低声问道:“荀君病情如何?”
他是知道荀晏是因病调回许都的,只是医案上写得含糊,具体如何却是不清,今日一见光是看面色便能看出血气匮乏之症……但还能下床走动应当还不算太差。
荀晏不着痕迹的将手抽开,他笑了笑。
“已是无碍,不劳公子费心,”他说道,“大公子是前来……”
“大人特令我为陈公吊丧。”
曹昂这般说道,左手却不由摸了摸挂在腰间的锦囊,他面色有些悲戚。
“陈公至德也,昂先去拜过,随后再来看望荀君,”他握了握荀晏的手,不无认真的说道,“卿乃股肱之臣,还望多加保重。”
归去时天色尚且明亮,荀€€还未下值,他久在台阁,事务繁多,少有闲暇之时,有了也是被应酬之事塞满。
所以今日是荀悦与同僚调了职,带着几个小辈以及一只弟弟前去吊丧,也不算失了礼。
荀仲豫与自家小弟久未相见,自然兴致勃勃,他不欲谈论什么军机政务叫人操心,想来想去却是想起了前些时日荀晏去陈氏别院的轶事,所以他掏出了经义史集。
于是曹昂黄昏之际来访时,却得知人已经睡下了,他看了看天色,有些不解。
所幸正逢荀€€下值,他转而先去见了荀令君。
他问:“大人得降卒七万有余,令君观之,应如何处置?”
厚重衣冠还未褪去的士人抬眼,眉眼间仍是风清月朗,他道:“杀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