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晏垂下了眼眸,慢慢的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他对着眼前的年轻人深深拜倒在地,额头贴在了冰凉的席面上。
“请杀降卒。”
他听见自己这般说道,声音坚定而漠然。
曹昂失语片刻,随后连忙将人扶了起来。
“此事非荀君之错,”年轻的曹氏公子说道,“大人早有所决,不过是欲寻一线生机罢了。”
“嗯,”荀晏漠然应道,“晏确实想不出那一线生机,此……已是大错也。”
他想不出来,所以他只能提议目前来看最稳妥的、也是最血腥的法子。
曹昂看出眼前人似是怀揣着过度的负疚感,正欲出言安慰却被打断了。
“公子,晏今日累了,”荀晏声音平静,又有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还请早日归官渡吧,今日便不再招待了。”
说罢他便闭上了眼睛孤坐于室内,不欲再言。
曹昂起身,看着屋内身形瘦削的青年人,心中陡然有些许的后悔。
其实他本可以不来问的,这些事的结果实际上已经尘埃落定,但他还揣着一丝不切实际的期盼,并且将这份期盼加注于了眼前这人的身上。
“还请保重。”
他说道。
荀晏看着他离去,随后起身展开了屋内所置舆图。
那是大汉十州,以及周围他或是寻人打听,或是凭借记忆摸索,最后画出的。
个体的努力真的有用吗?他究竟又改变了什么吗?又或者是他身处在这时代的浪潮里推波助澜,让一切继续往既定的方向变化?
历史的长河汹涌而过,裹挟走一切,他对此只有无能为力,正如一只蚂蚁落在了不该在的地方。
想起曾经他以为自己会造成更差的结果,如今却觉得有些好笑。
荀晏颓然坐下,捂住脸,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浓重的憎恶感,憎恶那个能说出请杀降卒的荀清恒,憎恶那个曾经主动进犯青州,致使生民流离失所的荀清恒。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有意义。
[都会过去的。]
清之说道。
“……嗯。”
荀€€归来时已是残月西沉,门口的仆从在小
声谈论着。
服侍多年的老管家见他归来连忙迎了上去。
“今日曹中郎来过了。”
他有些难以启齿,其实荀€€曾经嘱咐过他最好谢绝了曹昂,莫要让他去单独见荀晏,但他没有做到。
荀€€沉默了一瞬,摇头道:“此非王叔之错。”
他未脱去累赘的衣袍便匆匆去寻族弟,只见屋中暗沉,连烛火都未点。
他心中叹息,推开屋内,摸索了半天点燃了烛台,看到了缩在角落里发呆的阿弟。
他张开手,不顾衣物随意跪坐于地上,于是猫崽子就蹭到了他怀里。
“阿兄。”
“我在。”
猫崽子东蹭蹭西蹭蹭,倒是显出了长大后少有的亲昵,但他摸到了一手湿冷,随后他阿弟便惊恐的说道:“想吐。”
荀€€眼疾手快捞了一只盆来,边上的人便开始搜肠刮肚的吐了起来。
他一天也未用多少饭食,倒是柿饼啃了不少……
荀€€看了看见没什么不该有的东西,心下才稍稍放心了些,转头叫等在外面的仆从去唤医工来。
荀晏奄奄一息的拽了拽兄长的袖子,绝望的说道:“没事,是柿饼吃多了而已。”
荀€€看了他一眼,没有动作。
第142章
“糊涂!柿子本是寒凉之物,谁给他吃这么多的?”
华佗吹着胡子骂骂咧咧,手指直直的几乎指到了荀€€的鼻尖上去。
恐怕荀文若这辈子都少有遇见这种状况,然而此刻他也只能任由自己被说。
华佗指了指大概也发现了有哪儿不对劲,旋即丝滑的转过了枪头,对准了床榻上神游天外的病人。
“还有你!”他说道,“你随着那仲景小儿学了这么多年,连冷热都不分?脾胃虚弱,体弱虚寒,自己也不注意着些?”
荀晏往后头缩了缩,鼓起勇气问道:“为何是华先生?”
他想着怎么着来得也该是他老师,对比之下他感觉老师简直如圣人一般。
华佗听罢当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凉飕飕笑了笑,“怎么着?不满意老夫?”
荀晏连忙摇头。
“他昨日带着学徒去襄城游医去了,”华佗冷漠说道,他站了起来,左右踱步,眉头紧锁,“当以温养之药徐徐滋补,以补脾胃,益肺气……不对,你有旧疾,许多药也不能用……”
荀晏的眼神飘向了荀€€,见到自家阿兄正一脸认真的倾听着华元化老先生的唠叨,他心想着一个脾胃虚弱至于这样吗。
于是他悄悄的起身,脚刚落地便听华佗一声大喝。
“且慢€€€€”华佗忽然转过了身子,正欲开口却眉头一拧,他狐疑的问道,“你要做什么?”
于是荀晏再悄悄把脚缩了回去,赔笑。
华佗冷笑一声,倒也没有追究,他问道:“张仲景给你开的什么方子?最近服药如何?”
荀晏不敢造次,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华佗念叨了几遍,快步回到了荀晏身边。
“你胃脘上有旧伤?”
荀晏眼神飘忽了一阵,是荀€€替他回答的。
华佗撩开了他的衣服,嘴里念叨着难怪难怪,荀晏努力往后缩,想了想还是无力的为自己辩白了起来。
“已经养了许久了,不碍事了。”
“不碍事?”华佗挑眉,笑呵呵道,“原来戳了个窟窿那也是不碍事啊。”
“疼吗,”他有些好奇的按了按,如愿的看到
了不配合的病人顿时抿着唇看向了别处,“哦,疼的啊,自己私下服了镇痛的药了吧。”
这下子连荀€€也不由皱眉看向了幼弟,荀晏只得低着头数被子上的花纹。
所幸这时屋门开了,有人端着药盏进来。
荀晏第一次如此感谢能喝到药了。
随后他抬头,望见了一张温婉娇媚如芙蓉般的面容,那素衣荆钗的妇人对着他微微一笑,虽已非少女,却仍是世间少有的绝色。
荀晏眨了眨眼睛,有些迟疑的唤道:“任……”
那妇人将药碗放在了桌案上,嘴角含笑。
“妾身貂蝉,拜见荀君。”
真是好巧哦。
荀晏想着,下邳一战后,他本以为她会选择追随奉孝,成为他的暗线,未想今日竟在这儿看到了她。
“君可知一事?”华佗挑剔的看了看药的火候,随后面露满意之色,“我与张仲景虽常有口角,却不失为知己,于医术上不相伯仲,但唯有一事,仲景远逊于我。”
“何事?”
“徒弟啊!”华佗理所当然的说道,他嫌弃的看着荀晏,“仲景得汝为徒,不专医道,不得自医,缠绵病榻。”
“我得貂蝉为徒,大器晚成,专精于医,随我出诊民间称赞。”
“孰优孰劣乎?”
荀晏一时哑口无言,不知道该吐槽貂蝉转眼跑去当了华佗的徒弟,还是哭自己把老师的招牌砸了。
糟了这样一听好像自己是挺坍台的。
“师父又失言了,”貂蝉无奈的说道,“妾身何能及荀君?”
“元化先生不过实话实说,何来失言?”
一旁静观的郎君终于开口,音色如玉,清润悦耳,只是出口却不是帮着自家弟弟说话。
荀晏刚控诉的看向了兄长,却听华佗大笑出声。
那老先生须发乌黑,一大把年纪了瞧上去身子骨不比那些年轻男儿差,大笑过后蓦的收住,面露不悦之色,还真有几分能吓人的意思,尤其是他指着人就开骂的气势。
“老夫行医多年,什么人都见过,岂会不知你这小儿辈心中想些什么?”
“你是以为心疾无法医,遂不欲疗养,活到哪儿是哪儿。
”
“那么老夫便告诉你,错!大错特错!”华老先生唾沫横飞,指着荀晏的鼻尖,“为医者本就是寻那一线希望,正如天下积病多年,虫豸辈出,然亦有英雄拔刀而起,誓除天下病症,何来无望之谈?君如此作态,可为医者乎?”
“你不想医,你师父想医,老夫亦颇有兴趣,由不得你自己!”
荀晏被当面喷了一脸,直接就懵了,他看着骂完人的华佗施施然把貂蝉给他端来的水一饮而尽,冷哼一声离去,重重关上了房门。
随后他又开了门,招呼了似乎眉眼间带起了笑意的荀€€一道离开。
荀晏缓缓撑住了额头,感觉空荡荡的胃脘都要痉挛了起来€€€€被骂得,最憋屈的是对方还是为了他好,他还还不了嘴。
如果后世有记载,他愿称之为一碟柿饼引起的血案。
“荀君,用药否?”
貂蝉收起了方才眉眼间的惊诧,笑吟吟问道。
……这日子也太苦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