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见他面色实在不好,曹操这才反应过来,也没有折腾他,之后草草了事携众人入城。
荀晏走了两步便脚下一软,所幸身旁有人眼疾手快扶了一把,他下意识唤了一声伯纠,回头才发现并非自家侄孙。
“怎么次次见面,清恒都能把自己折腾成这副模样?”
那人声音轻快,只隽秀的眉眼蹙起,显出了两分担忧与恨铁不成钢。
“天气冷……”荀晏慢吞吞找了个理由,他问道,“奉孝怎么不跟在司空身边?”
毕竟你俩才叫情好日密。
郭嘉差点给他翻个白眼,他假惺惺笑着:“自然是关怀友人。”
二人落后了几步,只随口闲聊了起来,其余人也不觉有异。
“司空近来头风病一起便头疼难耐,华先生亦难以根治,只能缓解,脾气也暴躁许多……”
“前日里司空在许都时又见过了天子,归来时心情仍是不好,思及在许都行事颇受桎梏,又兼目下领冀州,邺城不可无人守……”
郭嘉一边说着,一边有意无意的看着友人的神色。
那青年面色一贯的苍白,眉眼间添了两分病意也不显难看,只是多了些倦怠的柔和,病得也比旁人好看几分,只可惜心绪也似被那抹倦怠掩下,听得他的话只微微挑了挑眉。
“北方二袁残党未尽,诸县尚有反意,又有辽东乌桓窥伺,若是次次自许昌发兵,耗费财力物力过甚,并非上策。”
荀晏思忖着答道。
仅从军事的角度来说,再以许昌为治所对于平定北方而言已是极为不便,后勤补给线拉得太长,若是移治邺城,占漳水之利,据太行之险,倚黄河之屏障,则可总摄河北,又能辐射关中,西凉,辽东之地。
“司空是要移治邺城,奉孝也不必如此试探。”
荀晏叹息道。
郭嘉笑吟吟,他新留了一簇胡须,笑起来更加像只狐狸。
“并非人人皆能如清恒一般毫无私心,”他语焉不详的随意说道,“终究是去了河北。”
曹操麾下重用颍川士人,治所亦设在颍川许昌,一朝去了河北,颍川便直接从权力中心落成了外围之地,这般落差,太多人,尤其是颍川士人难以接受。
友人没在这事上犯轴,郭嘉莫名心下放松了许多,他大大咧咧伸手揽着身旁青年的肩膀,一副勾肩搭背的浪荡子模样,惹得周围许多人的侧目。
这位军师祭酒还当真是一如传闻中的不着调,也是真的心大。
荀清恒看上去再懒散温和,那也是一战削了万余敌首,平日里威严甚重,御史台下的陈长文在许昌更是出了名的严谨无情,常人谁敢与这位御史台长官玩笑,更遑论这勾肩搭背。
荀晏认真思索了一下要不要把这人的爪子拍下去,却见郭嘉转而给他理了理领口,啧了一声很是嫌弃的样子。
“瘦得一把骨头,瞧着我都能单手举起来。”
“应当不大可能,”荀晏真诚的回答道,“君连七斗弓都难开。”
他明目张胆的嘲笑战五渣友人,他再病歪歪打个郭奉孝应当还是绰绰有余。
郭嘉一时语塞,他恼羞成怒拍了拍荀清恒的肩,荀晏怒目而视,不察却是有什么东西塞进了他缩在袖中的手里。
他挑眉,郭嘉仍是笑眯眯的,还好心的搭了把手送他上车。
“今日仓促,改日登门探望。”
郭嘉说道。
进了车厢,荀晏闭目缓了缓先前的眩晕,冷风一吹又是头疼,那日昏迷数日后醒来便是如此,疼起来恨不得一拳打爆地球,他莫名有些与曹操产生了共情。
他展开被塞到手上的那页纸,上面只简单写了两字:九州。
荀晏微微抿唇,面色苍白下竟是显得有些冷肃,他沉吟片刻方才翻了过来,看到背面写着另外二字。
€€€€称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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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清恒病了?”
曹操放下酒樽,他神色看不出什么,只是摇头道:“昨日尚且见他出城相迎,如何今日就病了?”
夏侯渊在席间笑道:“荀君素来不喜宴饮,莫非是不愿前来,当真不过瘾!”
曹操军中严谨,但与部下宴会时却没那么多规矩,旧将更是放得开。
几个曾经与荀晏有些交情的部将纷纷打趣了一番,倒也没有什么恶意,郭嘉在其中混水摸鱼,不一会就将话题掀了过去。
毕竟荀晏缺席各种宴会早已是常态,从以前开始就是,把一个不能喝酒的人扔到一群酒桶里去,实在太无趣。
曹操也不甚在意,席间还作赋一首,展示了老曹家高端的文学素养。
直至席散,众人纷纷离去,老曹亦是醉眼朦胧,但他仍是十分眼尖的叫住了钟繇。
“元常,元常且慢。”
钟繇脚下一顿,他整了整衣摆,复又返回,他年长又兼位高,只略饮了几杯,更不曾像旁的武将那般酒酣失态。
曹操牵着他的手,情真意切的说道:“若非有公镇守关中,无我曹操也!”
钟繇:……
“司空言重,繇岂敢当!”
他俯身长揖,被曹操扶住。
曹孟德的手掌粗糙,那是常年在外征战,被缰绳刀剑磨出的老茧,全无那些京中贵人的细腻白皙,他身上尚且带着微醺的酒气,他关切的问道:“不知清恒如何?”
钟繇迟疑了一瞬,随即长叹一声。
“渭南一战后便常常抱病在家,难以理事,今日非有意不来,请司空见谅。”
“他这病似有数年了,怎么仍不见半点起色?”曹操语气中带着一丝薄怒,“莫非看诊者皆是庸医不成?”
钟繇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苦笑。
曹氏的医官体系一半都是荀清恒自己搭建的,常年给他看病的更是他的授业恩师,骂他岂不是等于骂人家本人?
老曹似是也反应过来了这茬,他神色自若,不见半点尴尬,他转而问道:“孤自破袁绍,收北方,而今益州归附,关中战定,疆域辽阔,思及天子稚弱,地方势力分散,孤持冀州,难服天下也。”
“司空所言乃是……”
钟繇迟疑了起来,心中却隐隐已有所猜测。
“《禹贡》载古置九州之说,当今之世,可当复之乎?”
那位功立威震,上无驾驭之主的当朝司空漫不经心问道,面上还带着微醺的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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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公卿中逐渐流传起了曹操欲置九州的说法。
《禹贡》所制九州,乃并东汉十四州为九州,其中又以冀州最为广阔,冀州所制者广大,天下服矣,若为集权故,也是能够理解的。
曹操不过在长安停留了几日,连着几日都有十数人上门造访荀晏府邸,只是他称病全都挡着了。
坑,这绝对是坑。
荀晏窝在府中,他痛心疾首的想着,面前是坑,跳还是不跳又是一个选择。
曹操方从许都来,若是他真的将置九州,定是朝廷诏书一块跟着来,除非他是即兴想到的这一茬。
显然这个可能性不大,外加郭嘉隐晦的提醒,他只想到了一个可能€€€€阿兄否了这九州之议。
曹操如今这般作态,看似态度不明,实则却是隐隐有所不满,他称病在家,也算是暂时独善其身。
只是该来的总是会来的,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曹操亲自来探病了。
他这病呢,七分真,三分假,说不上活蹦乱跳,但也不至于卧病在床,难以理事,起码凉州军报仍是一沓一沓的送来放在他的案上。
曹操来时,荀晏在瘫在榻上和出府相迎中纠结了一番,选择折中一些,他老老实实的出屋迎接,长揖而礼,起身时眼前黑了一瞬,差点直接栽倒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老曹眼疾手快捞住了他,忙唤侍从来扶着人,一片兵荒马乱后才算是进屋安置了下来。
荀晏讪讪低头笑了笑,也不是他自个想搞成这样,实在是……他自己不争气。
前日城外一见仓促,如今曹操不由细细打量一番,见他虽是容色不改,却已是难掩病色,唇色都泛着极淡的青,看上去实在是不大好。
又思及多年以前那少年郎风华正茂,笑吟吟的将那些营中武将挑了一遍,终究是心下默然,本来准备的话也没了出口的心思。
“这病医官怎么说?”
曹操语气温和了下来。
“只是旧疾反复,身体虚了些罢了,”荀晏笑着答道,“未能拜会司空,是我近日惫懒了。”
曹操抚慰几句,眼角余光瞥到屋内还未合上的军报,倒是想起了昔日留荀清恒在身边为谋的那段日子,他执起那封战报,其上所述马超击退韩遂前军,回军陇西。
“少年英才啊,孤这般年纪,未有其骁勇善战,”他喟叹着,却是冷不防说道,“只可惜此子一身反骨。”
马腾刚降,马超便起事,这件事早已引起轩然大波,士大夫之间谁人不是骂上一句不孝子孙。
荀晏闭了闭眼,方才睁眼说道:“马超敢反,是因信司空为人不会轻易杀害马腾。”
曹操捻了捻胡须,倒是觉得很是新奇。
“马超全家皆在许都,其反一为大势所挟,二因少年意气,久染羌胡习性,”荀晏平静的说道,“一时冲动敢如此,而千夫所指下,人非顽石草木,岂能当真无所惧意悔恨?”
“马腾一日不死,马超难以再反。”
曹操定定看了他两眼,抚须一笑,放下了那封战报,却是不再提及马超了,显然已是默认了启用马超来平定凉州的战略。
时隔多年,他与荀晏少有的抛却了公事,只闲聊了一些琐碎家常,见眼前那人精神尚且算好,曹操收住了散漫的话题。
他说道:“清恒应当知晓我此来为何事。”
九州之议,外头甚嚣尘上,他不信这人能够一点耳闻都没有,他终究还是想要听一听另一位荀氏子的意思。
荀晏抿了抿唇,垂下眼眸,本是纠结了多日,临了真的被问到了,反而是心下平静。
“此时复九州之制,为时过早。”
他说道。
曹操敛去了笑意,他眼角眉梢皆是深刻的纹路,显现出了这位司空早已不再年轻。
“哦?”他轻咦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来,“中丞如何说法?”
“若依此制,则河东、冯翊、扶风、西河、幽州、并州皆归入冀州,”荀晏微微垂下眼,神色如常,未因曹操这会的气势有所改变,“冀州、关右、益州皆是新附,人心未定,贸然夺众土地,易致人心浮动,再起叛乱,又并州吕布方立功绩,辄夺其土,如何能安将士之心?”
他气息不足,句末时已是声音低弱不稳,掩唇咳喘一声,心下无奈。
所谓九州,并非随意划分,是为集权,又有考虑各方势力,观之即可知这并非曹操一时即兴,而是思虑已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