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时不同往日,”曹操神色微动,但仍是这般说道,“渭南之战,乃谋划之中,计划之外。”
他统一天下的战略中,平定关中与收复益州皆是其中重要一环,但如今形势却是在他的战略前景之中,计划之外。
他出现了一个严重的纰漏。
在他原先的规划中,西边京畿重地应该由夏侯曹嫡系镇守,东边任用外姓镇守,而阴差阳错之下,形势逐渐脱离了控制。
本应顺势减去兵权的荀清恒因荆州事出使益州,又因局势驻守雒阳,他留曹昂在弘农确实是暗藏心思,可渭南关中之战后,曹昂已全然不能压制荀清恒之势。
关中人所惧者非曹氏,而是荀氏。
所念者非曹氏,乃荀氏。
他召荀衍入内朝,令夏侯渊领了汉中,可荀攸却不能动,益州局势尚需其稳定……
“儿以为,不应猜忌功臣。”
曹昂说道。
与曹操唱反调,除却这位大公子以外恐怕少有人敢如此了。
曹操看着他,轻轻抬手,左右皆是低下了头后退,力求让自己消失在这里。
曹操只冷冷道:“尔先为曹氏子。”
“关中一战,你自领二十军棍以为罚。”
遍寻不得那狂悖道人,曹操也没了心思,他拍了拍长子的肩。
“勉之。”!
第194章
去岁歉收,今年又有汉中百姓数万迁徙至关中三辅等地。
钟繇很愁,荀晏也很愁,数次召府下掾吏有上百来人商议此事。
有人口是好事,但今年怎么过却成了个问题。
关中是个倒霉地方,早些时候李€€郭汜在这里放飞自我,连大小军阀都得落得个啃树皮的地步,后来钟繇与诸将僵持多年,也勉强算是休养生息了一阵子,结果一场渭南之战再次打回了解放前。
为了支撑军费,附近大小世家豪强早都被他薅了个遍,从威逼利诱到道德绑架,连弘农杨氏都迫不得已交了部分家底上来。
……这么一想杨修上回还好声好气,毫无怨言还真是修养不错。
荀晏漫无目的的想着。
曹操打下了邺城,豪爽的一挥手,说河北受了袁氏之难,今年不必交租赋了,民心就唰唰来了,可关中却难以如河北一般操作。
河北终究是富庶。
堂上一群人叽叽喳喳得如菜场似的,其中有懂行的,有不明实际指点江山的,也有懵懵懂懂却有些许真知灼见的。
他大病未愈,听了一会便觉精力不济,胸闷头疼,基本只是撑着头一边听着,一边笔下随意的记着些什么。
见天色已晚,众人腹中似也抖不出多少墨水了,钟繇暂缓了会议,令他们先回家歇息,明日继续。
待堂上众人已然散去,钟繇方才叹息一声。
“可用之才还是少啊。”
平日里觉得边上个个皆是人才,可真到用时才发现人才永远是不够用的,并且还得是那种脚踏在实地上的人才。
荀晏打了个哈欠,好心老大哥钟繇便关怀的说道:“早些歇息吧。”
把病号拉来一起议事,他有些过意不去。
荀晏慢吞吞说道:“所幸有元常。”
司隶校尉与御史中丞同级,若非他们相识多年,私交还行,恐怕都难以相安无事到现在。
钟繇觉得他这语气颇为熟悉,他想了想说道:“你门下那学生颇有才学,对于赋税有些见解。”
思及先前在堂上舌战群儒的仲长统,荀晏面上不由带了些许笑意。
本以为只是获得了一只思想先进的小朋友,未想他对于数术经济竟是颇有研究,倒是让他十分惊喜。
看来挫挫锐气还是有些用的。
“前有官山海之旧政,赋税定下个合适的数字即可,”荀晏说道,“当务之急乃恢复农业。”
钟繇颔首道:“农具可请许都提供,其次招民屯田乎?”
曹操自奉天子至许都后便开始屯田,举世皆见其屯田成果,不论过程如何,单论结果,这已然是一件极其成功的决策战略,乃至于不少诸侯私下也悄悄屯田贮粮。
荀晏转了转手中的笔,他抬头说道:“我意非屯田,而在均田。”
钟繇一怔,随即说道:“君不见王莽之事乎?”
“此用意不在田亩之绝对均给,但求富者稍有限度,贫者有一保底,”荀晏耐心解释道,“是在私田之外进行均田。”
“君且细说。”
钟繇摆出了细听的架势。
对于均田的设想早已有之,只是中间种种难以细化,但一个大致的框架还是有的。
荀晏一边回忆着一边根据目下的情形填补修正着这份想法。
按照人口分配土地进行授田,其中对于田地的性质有极多的规定,哪些是死后要归还国家的露田,哪些是耕种一段时间可以世传的桑田,哪些是不可以买卖的田……
关中凋敝,大量土地无人耕种,作为得胜者,将这些土地归为国有并不算太难,这便给了实施这个政策的基础。
钟繇细细听着,不由暗惊这确实是一个有意思的法子,这几乎是巧妙的规避了正面与豪强起冲突,同时又有利于恢复农业生产。
只是他思索片刻仍是说道:“屯田有完善旧制可循。”
荀晏坚持己见,二人并未得出个结论,只是钟繇被他说得有些许动摇,先是允了后日里召人商讨细节。
屯田制在多年经营下已趋于完善,若是继续屯田固然稳妥,只是荀晏想寻求一些突破。
屯田与均田看似相似,实则不同。
前者只有土地的使用权,更接近以军事手段强行管辖,若是说得难听一些,几乎算得上是农奴。
而后者对于所授田地是拥有占有权的,乃至于对于部分桑田拥有私有权,如此下来积极性也会大有不同。
待二人商议完,外头已是日暮黄昏。
荀晏停下了话,他撑了下桌案,复又坐下,他笑道:“看来今日得蹭元常一顿饭了。”
……他感觉自己有点低血糖犯晕乎。
钟繇无奈叹息,嘱咐管事弄些清淡易克化的,别吃坏了这祖宗。
“听闻近日外头传教的道人许多,司空传信叫我等注意着些。”
他闲聊道。
荀晏一怔,自那日有些不愉快后他有意没去想曹操,这会乍一听竟有些陌生。
“啊……坑蒙拐骗确实不好,得防着有人趁乱行骗。”
他慢悠悠说着,心下却开始很没有原则的想着得缓和一下关系。
他能屈能伸。
“对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很是随意的说道,“我这几日会去一回凉州,坐镇军中。”
钟繇手中木箸一抖,他抬眼,也不顾什么食不言寝不语,上下打量着那青年。
“君能行?”
他忍不住问道。
不是他质疑,实在是他觉得这人不像是能上路的样子。
离奇的是前些日子荀衍路过长安,嘱托他照顾照顾荀清恒,荀攸寄封信来,言语中皆是将小叔父拜托给老友了,连荀€€也都来信感谢过他的照看……
所以这些个荀氏子为什么会觉得他能管住荀清恒?
荀晏认真思忖了一下,才道:“能行。”
好男儿不可以说不能行!
草草用了饭,回去时已是困倦不已,但头疼却不减,他一时半会也睡不着,干脆起身整理了一番白日里诸人言论,晚些时候请人熬了碗安神汤才歇下。
第二天他感觉两眼冒金星,却是想起了先前学府学吏向他举报何平小朋友一事。
作为少数民族,虽然自称饲养熊猫专员,何平小朋友也是被他塞去上学了,但似乎效果并不是太好。
他把何平唤了过来,那小孩这两年窜个子窜得很猛,可能是伙食不错,第一次见还像是个瘦巴巴的小学生,这回成了个瘦高杆。
他问了问学习进度,何平也老老实实回答了,实在难以看出学府学吏教习说他顽劣不堪,难以教导
。
“教习说你……不愿跟着识字?”
他委婉问道。
何平抿了抿唇,沉默了。
荀晏也不恼,只自个慢吞吞的先喝药。
他大概是和处理青少年心理问题杠上了,每每总要碰上一些问题儿童。
他对于蜀民怀有微妙的愧疚,于是也格外的耐心。
何平小朋友被晾在那许久,良久才说道:“少时家贫,未曾识字。”
“今有人教,为何不学?”
荀晏反问。
何平这才慢吞吞说道:“听之即可明要义,何必定要识字写字,不如行之。”
荀晏眨了眨眼睛,心下思索着启蒙所用书籍,而后直接开始考校眼前的小孩。
何平对答如流,皆有一定思考,若是不知内情,恐怕定以为是个学霸。
好消息,这小朋友智力没问题,可能还远超常人。
坏消息,果然还是青少年心理问题。
“实践出真知是好事,但你不能是文盲啊!”荀晏发出了灵魂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