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透过阴云洒在这片大地上,清风是北方一贯的冷冽,吹得人指尖发冷。
吕布派了人将他送回去,连带着一些此战中抓着的有名有姓的军官。
接应他的人是贾诩,年长的谋士上上下下打量着他,见他起码没缺胳膊少腿的,这才移开了视线。
“君侯能归,是万幸也。”
他说道。
荀晏叹了口气。
没有看到熟悉的人,他心中第一时间竟是松了口气。
只是还未等他走几步,他便看着不远处一人策马而来,行色匆匆。
他一瞬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差点跳了起来,在贾诩异样的目光里连忙背过了身。
“小叔父?”
那道声音有些无奈,又不敢太过惊扰。
荀晏深吸一口气,这才僵硬的回头,只是目光仍不敢直视荀攸,他勉强笑道:“让公达见笑了。”
荀攸轻轻抱了抱他,家人的怀抱温暖而宽容,似是能够包容一切,他眨了眨眼睛,自己竟久违的感觉眼眶有些酸涩。
“文若还在等清恒呢。”
荀攸温声道,他拉了拉荀晏,没有拉动。
“伯纠之事……”荀晏艰涩的说道,“是我未尽长辈之责,不知如今……”
“此事非叔父之责,”荀攸打断了他,顿了顿才道,“他尚在涉城休养。”
荀晏乖
巧的点了点头,心下那片凝聚不散的阴云终于微微散开。
幸好……幸好……
荀攸遣人先送他去荀€€那儿,自己则与贾诩先留下交接一些后续。
待人离去之后,先前一直假装不在的贾诩才抬起头来,神色莫名的看了荀攸一眼。
“你这般骗他,当真好吗?”
他慢悠悠说道。
荀攸温和的神色一点一点收了起来,恢复了平日里内敛无华。
“清恒太过愧疚了。”他叹道。
贾诩颔首,“我自不会多言。”
荀晏在荀€€帐外做了许久心理准备,他甚至有点自暴自弃的想着自己不如别回来。
他的政治敏感度远没有几位兄长高,但也并非全然不懂。
此事虽是许攸一手导致,但究其原因却可归为许攸与他不和,致使险些丢了涉城,他甚至为高顺所俘,纵是其中再多内情,明面上也只能是那一个事实。
而曹操以和谈为代价,将他换了回来,搏了好名声,也赢了一些士族之心,可内里兄长付出了什么代价,这也是不会再放在明面上的。
他在外头踟蹰不敢上前,里头的人已经哗啦一下拉开帐子,与他对视。
他垂头丧气的被揪了进去。
自从定都许昌以后,荀€€已多年未曾从军了,如今他站在军帐之中,恍惚间又似是多年以前那位军司马。
荀晏在兄长面前没了在外头撑起来的气势,耷拉着脑袋,眼角都似垂下了几个度。
荀€€反而神色自若,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一如既往请堂弟落坐,如同在尚书台议事一般。
“如今尚有几件事须得尽快处置,”他说道,“一则是安抚邺城附近豪族,休若已在处置,但你还需亲自去一趟,二则是稳定军心。”
“你身居太尉为敌所获,朝野四方皆惊,虽有内情,然不行赏罚,恐不能安众心。”
荀晏想了想说道:“丞相曾颁布败军令,言明败军者抵罪,失利者免官爵,照规章便是。”
荀€€微微皱眉,他细思片刻却道:“败军令之章程严苛,恐不能免皮肉之苦。”
且这东西连曹操自己都没有遵守,若是依照败军令之规定
,赤壁之战就够曹操掉半条命了。
可落到如今,也不过是一句‘赤壁之败,将抵何人罪’。
荀晏犹豫了一瞬,随即道:“若宽以待己,此令如何行之?”
丞相已是草草糊弄了,若他再做个混子,那败军令有和没有怕得是一个样了。
荀€€见他如此,便也没有坚持,只是心中想着还是得稍做布置。
纵使再大公无私之人,心中仍会有私心,他也不例外。
再抬眼时看到堂弟老老实实跪坐着,似是又清瘦了一些,虽已是身居高位又曾领兵多年,治理一方,如今在他面前仍如多年以前的稚子。
他心下一软,眼神却是瞥到了堂弟脖颈处隐隐露出的一线红痕。
他俯身上前欲细看,荀晏一个激灵想起了什么,忙后仰欲躲过兄长的手,只是身上无力,他嗷的一声摔得后背生疼。
荀€€叹了口气,起身去搀扶。
抬袖之间是熟悉的淡香,清雅如竹,又似冬日之雪,却又无那般冷冽,荀晏迷迷糊糊想着,他突然发现兄长的腰间少了一方印,只戴了常佩的那枚水苍玉。
他伸手抓住了那深青色的玉石,玉石冰冷,冻得指尖微微一颤。
“阿兄?”
荀€€眉眼平和,他说道:“暂且将尚书令印送还丞相了。”
荀晏睁大了眼,他正欲开口,眼前却被兄长捂住,一片漆黑。
“回来就好,不必多思。”
荀€€温声道。
第223章
“哎呀哎呀,这是何苦呢?”
床榻边,军师祭酒没心没肺的一边剥橘子,一边与病人唠唠叨叨,一如既往的没个正形。
荀晏趴在榻上,哼哼唧唧的将脸埋进了被褥里,后背臀部一片火辣辣的疼。
“不然呢?”他闷闷说道,“丞相宰了许子远,待我一如既往?”
他纵是为了家族之名声,为了做给世人看,也得吃这个闷亏。
郭嘉摇着头,伸手去将发小的脑袋从被褥里扒拉出来,免得他直接闷死在里头。
“纵是清恒也为家族所困,”他调笑道,“闲来无事不若与我对弈几局。”
指尖一划而过微烫的触感,他微微蹙眉,将手心贴在了荀晏额头上。
“烧不死你!”
他骂道。
嘴上骂骂咧咧,动作倒是轻柔,他将发小囫囵塞回了被窝,起身去寻军医,只是一出帐子便见着了曹操。
榻边微微一沉,荀晏迷迷糊糊抬头看见了老曹坐在他身边。
他顿时屁股不疼头不晕了,撑着床榻便坐了起来。
€€€€实际上,这些皮外伤都很轻,行罚之人下手都是巧劲,不过是看起来吓人,他也不至于和自己过不去。
老曹不容拒绝的把他按了下去。
两人对视一眼,有些难言的尴尬。
他回来以后还未私下与曹操独处过,如今更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虽是知晓许攸并非丞相指使,然阿兄失尚书令,多年以来的打压忌惮,北方士族的施压……若说心中毫无芥蒂也是不可能。
二人客客气气,相敬如宾,好一番君臣融洽。
“今天下将定,百废待兴,孤虽据天下之七八,麾下却少贤人君子相佐,又北方不平,常有人心浮动,”曹操说道,“请太尉留居邺城,为孤招贤纳才。”
头脑烧得昏昏沉沉,荀晏指尖掐了掐掌心,迟钝的痛感令他清醒了许多,他望着曹操,没有答话。
曹操平静的说道:“孤将晋魏公,请太尉为我主持典仪。”
荀晏想着,难怪曹操革了阿兄的职,却留了他,原是在这儿呢。
他沉默了一会,仍是应允了
。
曹操微笑着,他又几句嘱咐荀晏好生调养身体,不必着急,这才起身。
他习惯居高临下看别人,如今也居高临下看着榻上的太尉,那青年微微低着头,鸦睫掩去了眼中神色,唇色浅淡,侧颜如玉,虚弱而冷淡。
他倏而生起了一缕寂寥之情,将原先的欣喜都冲淡了下去。
许攸之所为,他虽是暴怒,却也无法否认内心深处那一抹藏得极深的窃喜。
如今他除去了荀€€的阻力,称公之路再无阻碍,他却殊无喜意。
他终究是失去了自己的盟友。
那将是一条孤家寡人之路。
曹操离去了。
荀晏又躺了两日,自觉可以上路了便动身归去。
上党盛产党参,曹操遣人给他送了许多来,党参药性平,他也敢多用几分,连服几日后竟是叫缠绵数月的咳嗽好了许多,咯血也少了许多,不至于总是做贼心虚的躲着旁人。
回程仍是不好受,车驾颠簸,他走走停停,难行之处尚需旁人背负,偶尔回头一看自家仍然气淡神闲的兄长,不免有些心里嘀咕。
大侄子跟着前军先走了,他以前在益州出仕,跑惯了山路,可阿兄天天宅在许都,怎么也比他能跑?
荀€€瞥了他一眼,只淡淡道:“清恒可需为兄背你?”
“……不必了。”
虽是如此,荀晏仍是尽快回了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