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因着生疏,而是为着眼前近万的吏民兵士。
他们这般信任的望着他,可他却丝毫没有底。
他拥有的只有眼前的人,而举世皆是他的敌人,他们要面临饥饿、寒冷、追兵……他与董卓有何异焉?
思及此处,荀晏不由苦笑。
他这几日脸上都少有笑容,似是变回了少年时冷面四处征伐的将军,只是他早已不似曾经能够上马驰骋,每日汤药不离手,却又不敢过度流露虚弱之态。
他病了这么多年都没死,可能那本就不是什么会病死的病。
几乎许多人看着他都是这样想的。
天子坐在他的御驾上,他冷不丁问道:“荀卿自责为何?”
“为路途之尸骸。”
荀晏抬眼道。
他曾多次质问自己,该不该,对不对,却始终没有答案。
他要做的唯有好好活着,努力将一切导向正轨,若他错了,他便必须拨乱反正。
他轻声问道:“陛下不惧?”
天子望着远方,他似是笑了笑。
“朕半生皆是如此颠沛流离。”
“初为董卓所劫,后为李€€郭汜争夺,为魏公所获,今又为荀卿所得。”
“天下岂有如此天子?”他问道,“荀卿若弃此庶民,可保一时平安。”
“天下岂有如此天子?”荀晏反问,“臣依稀记得陛下少年时常为庶民施粥之事奔波。”
刘协怔住了。
荀晏不再多言,他开始闭目养神。
早在几日以前,他就不得不放弃了先前不令兄长插手的想法,请荀€€代替自己安抚吏民。
按理来说,他作为如今的造反头子,军权在握的太尉,他本该亲民一些,时时去探望探望士兵与百姓,纵是做个样子也好。
可奈何他的身体实在不堪,尤其不耐车马劳顿,连帅帐议事时间稍长都得含个参片吊吊精神。
他如今最是恐惧的便是自己半道夭折。
他尚有未竟之愿,未完之事。
远方忽而传来号角之声,荀晏睁开眼,他攀着车栏望去,看到了一面军旗。
那面军旗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戍卫摆好了军阵,荀晏并未出言阻拦。
两军相遇,一骑骏马自阵中径直而出。
那将军鬓发斑白,身形却不见丝毫佝偻,魁梧高大,仍有少年般的意气风发。
“荀清恒何在?”
他大声喝道。
荀晏请荀闳为自己射一箭,荀闳极其为难的答应了。
一支羽矢就轻飘飘的飞了出去,飞到了……险些射中己方的队友。
那将军见状一愣,大为疑惑,随后震声喊道:“温侯吕布,前来护驾!”
荀晏惊喜欣慰之外感到了十足的丢人,身旁的荀闳小朋友顾左右不回答。
不知何时赶来的荀谌也脸面大失,他低声下气的说道:“仲茂武艺不精。”
“太丢人了,”荀晏小声回道,“四兄,四兄……唉!”
€€€€他不能打击孩子的信心。
€€€€但好像已经打击完了。
荀谌愤怒的把自家丢人孩子领走。
荀晏罕见的露出了笑脸,他把工具人天子扯了过来,两方开始做表面功夫,仪式感满满。
他自己则扶着车辕,一时心中犹豫,身旁忽而飘起一阵淡香,兄长架着他下了车,他借力倚在荀€€身旁才算站稳,仍忍不住虚喘了一口气。
“你比之仲茂还不及。”
荀€€叹道。
荀晏倒也不恼,就是心中给荀谌记了一笔。
……总归不是举世皆敌嘛!日子还算有点盼头吧。
第236章
“呜哇……”
幼儿的叫声细若幼猫,混在尘土与车辙之中几乎令人忽略而过。
一双苍白而瘦弱的手伸出,不顾脏污轻轻抱起了路边弃婴。
“咳……哪儿来的小东西?”
那郎君用大氅将冻得青紫的弃婴紧紧裹住,又弄了点热水喂下去。
约莫运气确实不错,那眼看就剩一口气的孩子逐渐有了些人色,瘦得吓人的脸也不再皱成一团。
冬天啊!多冷呢!
路边走上一段路就有冻死的百姓,丢弃的婴孩。
在许昌邺城这般繁华的地方待久了,都快忘了这世界真实的模样,被连年战乱耗尽了骨血的模样。
身旁的士兵早已疲惫不堪,跟随的百姓也疲病交加,但他们心中还有着一口气。
荀晏最早是疑惑的,纵使如今他与曹操分道扬镳,但也无法否认他那曾经的明公是一个合格的统治者,在他治下倒也不至于过得太惨。
兄长与他说,他们心中有怨。
怨恨曹操迁都邺城,怨恨南方连年的战争,越来越重的徭役,逐渐强迫性的军屯……
他那样善待河北人,是不是忘记了他们颍川人付出的一切?
土路逐渐变得没那么坎坷,大道越来越宽,远方的旌旗滚滚,那是雒阳城。
荀晏眯起眼睛,那面大旗上赫然是一个‘马’字。
他前脚方至,后脚便有十余骑从雒阳城的方向疾驰而来。
锦马超亲来拜见太尉。
“孟起不负我所托也。”
荀晏笑吟吟说道。
那郎君面色极不好,坐在车上声音也低弱无力,需要离得近些才能听得清楚,唯有一双眼眸明亮如昔。
马超想起了那封信上堪称威胁的语句,笑意微顿。
随后他笑着拱手道:“恭喜太尉再至雒阳,此后便如鸟上青天,鱼入大海,海阔天空,再无拘束。”
海阔天空吗?
荀晏笑意不变,向马超颔首。
建安十三年冬,太尉携天子至雒阳。
雒阳防线本是夏侯€€的老巢,但荀晏在其上花的心血未必就少了。
昔年他驻兵雒阳,名为辅佐曹昂,实则隐隐有统筹西方战事之势。
他治理雒阳,河东弘农受他恩惠,关中诸将更是被他打怕了,若非曹昂遇刺一事,数年内曹操恐怕都找不到机会将他调回许昌。
而月余前,他调动了河东兵与凉州驻军入雒阳,以绝对的兵力接管了这座旧都。
入城后几乎没有片刻空暇,他稍作洗漱,换了身衣服后就去见雒阳群臣与诸将。
雒阳城内确实有不少不满于他的大臣,几乎甫一见面便明里暗里的阴阳怪气了起来,话里话外都在说他荀清恒不知好歹不自量力,螳臂当车。
荀晏含笑应下,抬头请吕侯入见。
身材魁梧的武将执着他的爱戟往屋里头一站,他也不坐下,就抱着双臂凭借着绝对的身高优势俯视着一屋子的人。
年长的臣子几乎无法控制的想起一些难忘的回忆。
年轻的见到这阵仗也不由心里一咯噔。
“许下埤湿,今雒阳新建,又为旧都,故奉命护卫陛下再返雒阳,诸位有何疑惑?”
荀晏温和说道。
“奉的何人之命?莫不是荀太尉自己之命?”县尉甩袖怒道,“魏公忙于南方战事,太尉此真为小人之举!”
“陛下下旨与魏公有何关系?”荀晏的声音微凉,“魏公征战多年,仆心中钦佩,然陛下生于雒阳长于雒阳,思乡无可厚非,如若公不愿信,陛下亲笔诏书在此。”
当即有门下小吏取诏书来念诵。
他确实讨了个巧。
天子终究是一面好用的招牌,若他只有一封诏书,旁人绝不会这般听话,但他把天子整个人都搬来了。
世代服膺儒家的儒生纵是仕于曹氏,见天子在前,也不敢妄议。
汉室再暗弱,那也是延续了近四百年,经历过光武中兴等等变故的王朝,他的影响力比许多诸侯想的都要大。
若是再过上几年,或许是十年,也或许是更多,天下才会逐渐遗忘曾经的霸主。
诸人一下子无话可说。
他们之间又是心思各异,有些是魏公拥趸,有些是京畿世家出身,有的人想要汉室再兴,也有人希望魏公一统……
马超入雒,无
人敢放肆,他们都知道这些常年与羌胡混在一起的边地将领有多疯,而荀清恒又是个软硬不吃,不冷不淡的。
荀晏早已不愿再多谈。
身旁的侍从搀扶着他起身,却听身后有人摔了酒杯,又是乒呤乓啷小案被打翻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