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荀晏已下决议,他既选择了站队,这会也无从动摇他的决议,二来此事若成,是恩泽万人之事。
水利工程与水利工程之间往往是有所不同,以目下的技术来看,一种是淤灌性质,是放淤荒碱地,改善土地肥力,另一种则是通俗意义上的浇灌农田庄稼。
其中之弯弯道道,远非一个门外汉短时间能够全然搞明白的。
一直忙碌到炎夏到来,诸葛亮从雒阳传了厚厚一沓的信来。
彼时关中的杂鱼已经被削了个干净,连西凉那儿的羌氐都熄了声,不敢招了杀神,而修渠之事也慢慢进入了正轨。
前期的规划已然多次修正,农时已然过去,正是开始动工的时节。
荀晏在蒲坂津旁建了座学校,引得雒阳长安内的世家都颇有微词。
陈群来时才知为何。
他亲自从弘农而来汇报春种之事,自城外便能看到百姓在河渠之中劳作,天气热起来了,他们大多不穿上衣,光膀子上都粘着泥水,被风一吹就干涸的附在皮肤上,连路过的妇人都多数袒胸露乳。
有伤风化之余,他们人人都在忙碌着。
他一路朝着城内走去。
按理来说,兴学之地通常民风好,就如许昌雒阳之地,称得上往来无白丁,连平民大抵都能认得好些字,处处都有读书的士人。
可蒲坂津旁的这座县城却全然没有这种风气。
那是因为他们在忙着修河渠,为来年之事劳作。
陈群这般想着。
但当他真的看到了那座学校里头坐着的人以后,他还是险些露出了不大好的神色。
如他这种人,对于看人素来是有一套的。
一路走来的几间屋舍里,其中坐着的学子大多不像个读书人,不是士人,连寒门子弟都远远算不上,其中甚至有面容沧桑,一脸沟壑的农家汉小心的坐在里头,有些人热了甚至还将上衣脱了,实在是……
是他从未在学堂中看见过的情景。
这也就罢了,那剩下还有许多一眼看上去就根本不是中原人呢!
他素来知道清恒没什么门户之见,但办学办学,怎能学堂内都成这样,竟是丝毫儒家之气也无,连蛮夷外族都能共处一室。
引路者为荀谌子荀闳,他见这位世交的叔父几次三番的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回过头问道,“府君可有何疑惑?”
陈群忍了又忍,他问道:“此地所学为何?”
“治世之学。”
青年的文吏缓缓道来,他似是知晓了陈群心中所想。
“如挖渠、农耕、算术之学,如何算不上治世之学?”
陈群道:“君出身荀氏,书香大族,可通治世之学?”
“我……”荀闳赧然的撇过了头,“我打算盘比较快。”
陈群哑然失笑。
正逢里屋的侍者掀起帘子,请他进去,他整过衣冠,这才进去。
里屋点着驱虫的香,熏香之下却难掩盖浓重的草药苦涩。
荀晏跪坐在案后,长发简单的挽成一个发髻,手边放着一只木碗,一叠竹简,他本人堪称散漫的在转笔。
陈群不由多看了两眼。
笔尖未染墨,恐怕他刚才根本不在处理事务,这会装都不装个全套。
“长文来了!”
荀晏故作惊喜的放下了笔,请他落坐。
陈群尽量的让自己不要露出过于温和的神色。
他所来是为弘农春种之事,荀晏此前已有所了解,这会草草翻过计簿便抬头看向了陈群。
“长文之才能,我自然是信得过的,故而将弘农交予君,”他
斟酌着措辞说着,“我请你来,是为分地之事。”
陈群直视着荀晏,眼中清清朗朗。
“太尉以为,此法有谬误之处乎?”
他生性严谨,怎么安置流民,怎么分配荒田,怎么度量田地都一一有章程,统计成簿交上,可以说是最令人省心的打工人类型。
谬误吗?
荀晏想着,或许是没有,也或许是有。
“那杨氏又做何解?”他叹息道,“他家占的地盘还不够大吗?你还需去安抚他们?”
陈群道:“杨氏是弘农名门,天下名门,扎根弘农已过三代,许其薄利,得以获助力安抚乡里,岂不比正面得罪好。”
荀晏低头咳嗽了起来。
看嘛,这便是分歧了。
京畿的世家一向是个问题,战火熬干了庶民的骨血,却没有熬干世家的骨血,弘农与河东更是重中之重。
陈群的处理有问题吗?却也没什么问题。
若依他的法子,各方皆能制衡,他向豪族退让一些,豪族也敬他一分,大家和和美美,岂不是大事可成……才怪!
就如杨家之盛势,纵是杨彪死了都不掩其势,族中良田接天连地,若不管着得吞了半个弘农的耕地!曹昂在时见还会因曹氏的身份避让着一些,后面换了几任以后便又开始肆无忌惮起来了。
陈群是不懂吗?不,他当然懂。
他是无能吗?不,他将可利用的耕地都分配好了,自己日日去监督检查,纵是荀晏自己来也未必有他做得好。
他只是觉得没必要。
“长文。”
荀晏温声唤了一声,他撑着小案起身,掀开了一旁的帘子,外头的年轻文吏正一脸苦恼的教人识字算术。
“工,匠也,”他说道,“自古以来,巫医乐师百工之人,君子不齿,我建此学舍非为教授圣人之言,不过是叫他们识字识数,令专人教授工匠之事。”
若是说得人话点,他这大概是专科学院?
嘛灵帝整的鸿都门学不也是搞艺术的专科学院!
“关中工匠不够太尉差遣?”
“若不学,何以为匠?”
陈群看着他,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了一些不
同。
曹操与荀晏的许多观念其实十分靠近,所以二人会在年轻时走在一起,君臣相得数年。
但他们也非全然合拍,就如百工者在曹魏那儿,素来地位不高,或者说地位极低。
“你是一片好意,但你大兴水利,动用财力物力无数,京畿的世家早有异议了,”陈群压低了声音,露出了恼怒的神色,“你办学是为了教这些庶民,这些工人,在旁人眼里便是豢养死士,培育门客。”
“你愿去养着这些工匠,怎么就不愿去操心操心自己的名声,安抚安抚那些大族!”
荀晏已然合上门帘,他跪坐得不似先前规矩。
“我何必在意旁人。”
他打断了陈群的话。
陈群戛然而止。
他叹息道:“你虽兵权在握,难道还真能只手遮天,一点也不顾忌自己的名声?”
“我哪来的名声?”荀晏端起了碗,苦涩顺着口舌涌入四肢百骸,但他的神色却很平静,“那日我剑履上殿,差点吓哭了陛下,谁人心中不暗骂一句乱臣贼子!”
陈群眉头紧皱,正欲再言,却陡然心中明悟了什么。
“长文阿兄,”幼时的友人软下了声音,他说道,“你因幼时情谊跟随我至此,可我并非你希望的那样。”
“我觉得护佑那些工匠是有必要的,我也不愿向那些豪强一步一步妥协。”
荀家的阿弟相貌与少年时并未有太大的变化,隽秀而温和,陈群却莫名感到了一丝陌生。
他已非旧时那个软乎乎的小孩了,他的话语再柔和,也掩盖不住其下的强硬,他在逼迫他做出一些选择。
他们之间的分歧明晃晃的摆在了那儿。
他是个阶级感很强的人,他希望一切都按照着某种规则,某种层次运行,可太尉不是这样。
他能折腾出这样一间不伦不类的学舍,也能肆无忌惮的打压制衡世家,那些规则在他这儿总会破碎。
许久以后,陈群与荀晏说道:“我会慢慢适应的。”
适应什么?
适应荀清恒的作风。
他离去后,荀晏才流露出疲惫的神色,他将重量靠在了身后的矮榻上,感觉太阳穴阵阵刺痛。
眼前落下了一片阴影,他抬眼,看到阿兄站在自己身旁,眼中复杂难言。
“阿弟此话也是说于我听的吗。”
荀€€问道。
“阿兄可愿与我来个赌约?”
“请说。”
荀€€的目光落在了那碗只喝了一口,已然冷透了的药上。
“五年以后,关左百姓不再思汉。”
荀€€握在碗沿的指尖蓦的用力到发白发青,随后才慢慢放松了下来。
“药凉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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