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留我在邺城,近日难以归许,”荀晏低声道,“兄长独身在许都,恐有危险,凭此印尽可调动颍川余部兵马,危急之时可用。”
“天子脚下,何来危险?”
“请阿兄收下。”
荀晏不应,只盯着荀€€的袖子看,看得他不得不接过。
荀€€素来知晓堂弟虽明面上不再掌兵,私底下的余部却难说,荀晏也很少会调动那些旧部,如今却是第一次将这些摆在了明面上来。
他接过印信后径直向前,握住了堂弟冰凉的手,并不细腻,皆是硬茧细伤,却格外虚软。
“清恒啊……”
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只能这般叹息一声。
他突然想起了多年以前,黄巾起义,公达被困长社之时,当初的清恒固执的定要去寻公达,不顾自己不过是个十多岁的小孩,如今他在幼弟身上再次看到了那种近似于偏执的固执。
他不知道是好是坏。
想起此事,他不由问道:“公达来寻你数次,你都避而不见,清恒是准备再不见公达?”
他语气柔和,却叫荀晏无法回避,他沉默了一会才道:“阿兄……且让我再……”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公达,他感到退缩、羞愧,与自责。
见他如此,荀€€若有所思的提道:“今日朝会,有人提议请公达督南方战事……”
“何人所提……咳咳……”
荀晏蓦的提高了声音,又引起一阵咳嗽。
他借着水压下了喉间泛起的腥气,眼前虚晃着晕眩,他不大敢表现出来不适。
“公达年岁不小了,”他缓过气以后慢慢说道,“远行督军事劳累,且南方潮湿,他腿脚素有旧疾……”
他无意识的用虎口摩挲着腰间的剑柄。
荀氏一族中的领头人里,荀€€不再守尚书台,他仍只是汉太尉,手中不沾权。
而荀攸作为其中唯一一个不染汉臣的荀氏族人,曹操却迟迟没给他一个位置。
中军师位尊,他虽跟随曹操不久,但治理益州有功,封得再高也不为过。
正如先前一直没名没分的军师祭酒,这一轮下来也被扔去了秘书监做秘书郎,虽为新设台部,却掌机要之事,重要不下尚书台。
可他如今摸不清曹操待公达的态度,这让他极其不安与难受。
荀€€很难不发觉他的不安,他正欲出言安慰,便听仆从入内,道是荀军师前来。
荀攸素来是个慢悠悠不慌不忙的性子,这会却雷厉风行的冲进了屋,只看到荀文若一人在饮茶,另一席已是人走茶凉。
他慢慢的拧起了眉。
他第一次在哄小叔父这件事上碰壁这么多次,而此事他却全无办法。
他从未将长子之死归罪于荀晏,可小叔父却将此事当成了自己的责任,荀缉之死会成为他心中永远的那根刺。
他如常向荀€€行礼,神色并未有差。
荀€€看了一眼堂弟刚离去的席位,他与荀攸说道:“我离去后,公达且多照看点他。”
“自然如此。”
三日后,荀€€动身前往许都。
彼时邺城已是热闹非凡,四面八方的士人聚集而来,是为求权势,是为批判唯才之论……
荀晏惊怒的得知了荀陌小朋友跟着娄家的商队跑来了邺城。
荀陌小朋友想他了,阿姊与娄玉有些交情,便嘱托他多捎上一个人,娄玉自然也不敢怠慢,只是荀晏仍然不敢放心。
心跳猛的快了一些,许都离邺城多远啊,纵使有商队护送,有阿姊安排的护卫,但若是碰上个山贼、卷进个战乱……
他勉强
压下了负面的情绪,对着小孩笑着说道:“急什么呢?我又不是不回颍川了。”
荀陌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他抬头问道:“你生气了?”
“没有,”荀晏当即否认,但又忍不住提道,“日后先与我说过,莫要如此了。”
荀陌点头,“那你不要生气了。”
荀晏有些恼羞成怒的揉乱了荀陌小朋友头顶的小啾啾。
他近日府上拜帖极多,半是昔日雒阳求学的学子如今又至邺城谋一官职,这会纷纷来拜会他。
他虽是不喜应酬,但也会挑着去见一些人,这番下来也无甚精力去照看孩子,只能托付仆从,请求老师多看着些。
张机近来心情愈发暴躁,颇有朝昔日华佗靠拢的意思,他待荀陌小朋友是春雨般柔和,待荀晏便是北风般冷冽。
荀晏常常感觉自己是过气失宠了。
直到他午憩时一觉睡到了天色全黑,他才恍惚间想起了什么,他窝在被子里掰着手指数了会,连药都差点忘了喝。
老师怒气冲冲的跑来要亲手给他灌药,他抬头问老师,自己还有多久。
张机的面色像是一瞬间凝固了,随后又恢复了冷淡。
“你还得给我送终呢,”他说道,“休要再胡思乱想。”
荀晏哦了一声,堪称乖巧的捧起药碗喝药。
他其实素来怕苦怕得要死,但喝了几十年,再厌恶也都习惯了。
张机上前端走了他的碗,似乎又隐隐有些恼怒之色。
“凉了,”他冷冷道,“医者医病不医命,你要先想活。”
被训了一顿,荀晏只得恹恹的又躺了回去,迷迷糊糊的小眯了一会,也不知是过了多久,他被人叫醒了。
“小叔父喝过药再睡吧。”
那人声音温和,把昏睡得昏天黑地的人半扶半抱了起来。
荀晏稀里糊涂猛吸一大口又腥又苦的药味,顿时整个人都清醒了,他看着眼前的人,突然宕机了。
荀攸压着他的肩,温和又不容拒绝的说道:“听闻叔父今日睡得久,心生担忧,故而不请自来,是我失礼了,还请见谅。”
荀晏后知后觉的炸毛了,可惜他现在腿软,跑也跑不掉,只能直面
自家大侄子。
“无事。”
他低声说道。
他囫囵把药灌了下去,胃里还灼得难受,他抬头道:“公达€€€€”
“小叔父,”荀攸打断了他,“狸奴如此,是伤我心。”
荀晏怔住了,他讷讷无言。
“伯纠是我亲子,今不幸早夭,我固然心痛,却也心疼叔父,”荀攸说道,他轻轻拂过荀晏的肩,“我待叔父亦如亲子。”
叔父,亲子。
两个词放在一块,看似可笑又离谱,但放在他们二人中间却又似乎挑不出什么毛病。
荀晏陡然有些想哭,实际上伯纠离去时他也未曾哭过,但如今却有些忍不住。
他缓缓的,缓缓的克制住了情绪,他抓着荀攸的袖子摇头。
“是我不好,”他说道,“不该躲着公达。”
翌日,府上的侍从已经耳聪目明的发现了主君与荀军师之间关系似有解冻,便提到近来外界对军师常有微词。
曹操晋魏公之后,相府僚属皆身居要职,唯荀攸仍为中军师,如何叫人不感到异样。
荀晏换了衣袍,似是要出门的样子。
“主君是要去见军师吗?”
荀晏摇头,他平和说道:“请见魏公。”
他与曹操密谈小半日,他前脚离去,后脚曹操便发布了调令。
调中军师荀攸入尚书台,领尚书郎。
第225章
招贤令下,邺城满城风雨,四方之士皆至,扔个石头都能扔到个文人墨客。
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弄潮儿竟是诸曹。
并非曹操那些个本家兄弟,而是老曹自己与他精英教育出来的儿子。
曹操在文学上的造诣极高,毕竟他的诗歌多次入选后世中小学生课本,是荀晏望不可及的高度。
曹昂、曹丕、曹植,乃至于尚且年幼的曹冲……曹氏父子一时之间成为了文人墨客的中心。
他们正在组建一个以曹氏为代表的,以邺下为中心的文人圈子。
不再满足于掌兵权的诸侯王身份,他要真正统领那些文人士族,不依靠荀€€的帮助,不依靠以荀氏为中心的许下文人。
荀晏赋闲在家时几乎日日收到请帖,曹丕的、曹植的、曹冲的……倒是曹昂没有来邀他,只是书信慰问一番,请他好生休养身体。
他在家中也不是无所事事,养病之余也有那么几件事在做。
一来是尝试革新士家制度。
士家制起因是为保障兵源与防止士兵逃逸,父死子继,兄终弟及,战时可为一时之用,却不适用于天下将定之时。
这辆从鲜血中厮杀出来的马车不能一直用着军国的制度以战养战,它需要革新旧制。
曹操对他的态度软化了许多,在那日谈话之后,他才有了去思考这件事的机会。
二来呢,则是整理记录这些年的杂记兵书。
他向来觉得自己在文赋之道上缺乏点天赋,写出来的东西要么干巴巴,要么写不出多少东西,堪称一家子学霸中的耻辱。
今日落笔方觉要写的东西太多。
十余年间大小战役之中的兵家经验,总和多年来绘制的舆图地册,对制度、取士、刑法、医学、工业等等的摸索……
他并非天才更非全才,他是命运的遗弃,也是命运的意外,他的所见所闻远超这个时代所有人上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