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色镜头 第4章

是一条暗红色的潮湿的街,看得出刚下过雨,桃红色的招牌滚着水珠,地上水洼涟涟,一个男人半屈着一条腿靠着斑驳的墙壁,站在路边抽烟,烟雾袅袅,他的衬衣没有扣好,左边第三颗扣到右边第四颗扣眼里,就这么随随便便地牵扯着,露出大半锁骨,但偏偏手臂上又有一对规规整整挺禁欲的袖箍。另一个穿着夹克的男人面无表情地路过他,停住,忽然分了一个眼神过去。地面的水迹蜿蜿蜒蜒,倒映出瘟红的世界,和这么两个突然产生联结的人。

照片就记录了这么一刹那。但好像后面的故事都出来了。他们对视,然后确认,最后进到身后的屋子里去。烟会被粗暴地掐掉,衬衣的第三颗扣子会从错误的扣眼里被剥离出来,夹克落到布满灰尘的地上。

然后是什么?

烟味的亲吻。戴tao。撞击。沉闷的呼吸和哼声。

与其他框裱的照片不同,这一幅颗粒感更强,色调融合度更好。有一种迷人的质感,但究竟为什么,潭淅勉说不上来。

能从林林总总的相框里精准挑出他的作品,喻呈有些意外:“这是在泰国拍的,他们那里红灯区合法,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我就拍了一张,挺有意思的。”

说这话的时候他眯着眼,似乎还能忆起当时举起相机的瞬间心悸,那是他第一次看到男人与男人之间明目张胆的吸引力,而他终于在异乡人的身上为自己的爱欲找到了合理性。在按下快门的那一刻,他是颤抖的,激动的,感同身受的。

他凑近又看了一会,确认了年份:“13年拍的,用的胶片机。数码相机工作用还可以,但私下拍的话,我更喜欢胶片,这一张用的应该是富士Pro160ns彩色负片。”

一聊到摄影,不自觉话变多了,等喻呈回过头,他发现潭淅勉并没有在看照片,而是在看他。

在这个瞬间,他觉得潭淅勉的眼神很像那个路过的男人,可能如果他不回头也就走过去了,可是喻呈身上的某种东西让他停住了。脸上甚至还保留了上一刻的面无表情,但是涟漪已经在他的面孔上泛起,下一刻是什么,未知。

潭淅勉是未知的。

“这是客用的浴巾,新的。”他尴尬地清了清嗓,拿起一条递给潭淅勉,“沐浴露、洗发水的话,里面有好几瓶,我们有时候加班也在这里洗,都是大家自己带来用的,不是杂七杂八的小牌子。你随便用。”

潭淅勉往架子上看:“哪一瓶是你的?”

这问题好怪。

喻呈看了潭淅勉一眼:“绿瓶的。”

潭淅勉跨进去,手放在门上。

“左边是热水,右边是凉水。地板有点滑,换一下那个拖鞋。”

一通话说完,发现潭淅勉笑着看他,扔下一句:“€€嗦。”

潭淅勉有时候是会这样跟他说话的。

€€嗦。

矫情。

想太多。

高中的时候潭淅勉就赋予他这三大评价。但骂也不是真骂,笑还是笑的,只是有点儿抱怨,觉得难以理解,有时候还要手贱上来把他的头发搡得一团乱。

然而这次潭淅勉没有抬手,门在面前关上了。

第6章 “我好像还是挺喜欢你的”

潭淅勉没让大家久等,大概一刻钟就出来了,头发只吹了个半干,未擦净的水珠在衬衣上洇出暗色的湿渍。这人是真没架子,洗完澡干脆就不带妆了,好像也不喜欢戴饰品,五官柔和了些,看起来很清爽,像街头偶遇会觉得很惊艳的帅哥。

“走吧。”艾琳说,“喻老师推荐了一家馆子,我订好桌了。”

一群人簇拥着推门而出,有风,温温煦煦的,一下把胸腔吹透彻了。人声鼎沸之间,喻呈终于觉得好像没有那么憋闷了,一低头,能看到立在身边潭淅勉垂落的影子。

“我们打两辆车吧。”艾琳数了数。五个人,他们工作室的坐一辆,潭淅勉和小柴坐一辆,正好。但是人家是客人,单独坐一辆车不知道去饭馆的路。

喻呈一瞬间又升起不太好的预感,窒息感又回来了,他听到艾琳说: “要不喻老师陪Pedro一辆吧,小柴跟我们一辆,正好你们老同学单独叙叙旧。”

说罢一辆出租车停在眼前,艾琳顺势拉开车门。

潭淅勉无可无不可,越过他先去到后座,坐进里面的一侧,把靠车门的位置让出来了。

喻呈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反手把后座车门带上,在众人的各异神色中转身钻进了副驾驶位。

“这里付钱比较方便。”

前半截车身随着喻呈坐下的动作往下一沉,潭淅勉目光缓慢移到挂在自己面前的二维码上。

好像是后座付钱才比较方便吧。

车轮缓慢滚动起来。夜晚的新街口,拥堵喧嚣,巨大的LED广告屏诉说着商业的繁华,树上的装饰灯像星河,空气里有甜腻的面包坊的香气,车窗外掠过的每一张脸都表情丰富,各有各的故事。

潭淅勉将车窗开得更大些,视线转回来,自然而然落在前座喻呈的后脑勺上。

头发的乌色不是特别深,养得半长,够扎起一个小揪。和高中时候很不一样。这人家教严,在他爸喻翰景那,蓄发染发是万恶之源,耳洞舌钉是十恶不赦。现在倒也能蓄起一些了,不过也是,柜都出了,头发长点又算得了什么呢。

“你们是哪里人啊?”终于没那么堵了,司机分神出来和他们搭话闲聊,明明更会说南京话,但怕他们听不懂硬拗成普通话,听起来口音很重。

喻呈社恐发作,还在那里犹豫要不要答,怎么答,潭淅勉已经在后面开口了,也用的南京方言回了一句:“我们就是本地人。”

潭淅勉说南京话是好听的,挺地道,尾音翘那么点儿,很灵动。

“哟就是南京人啊。”出租车司机松了口气,立刻切换成南京话,这下舒服多了,“我看你们去秦淮河,本地人去得少,以为是外地来旅游的。”

也不一定。

他们小时候就常来,高中的时候翘课,也爱往这边溜,有的小店挺有风格,潭淅勉的耳洞就在那打的。

“我们晚上去那里吃饭。”潭淅勉笑着说,又补充一句,“师傅,我刚回国,家乡话说起来有点不习惯了,我还是说普通话吧,您就这么聊,没问题,我们听得懂。”

“行嘞。”

然后又聊到国外,司机说他儿子想出国念书,钱他自己努力赚,不想让孩子因为没钱出不去,但最担心的还是国外安不安全,生活怎么样,怕他吃苦。

潭淅勉想了想:“是比国内要差一点,但选择安全性高的社区生活的话,也没有国内一些媒体说得那么危言耸听吧。”

喻呈没想到会从别人的问题里了解到潭淅勉在国外生活的细节€€€€华人邻居送的水饺,第一次在超市买到老干妈,圣诞节的假期特别长,线上支付没有普及远不及国内方便,快递信件想要收到都很漫长,最快的大约是一个街区外的披萨店,风雨无阻半小时送达。

一些零零碎碎的,将空白填充成真实。

潭淅勉很会说话,不是那种技巧上的健谈,只是让人觉得挺舒服,连他叙述的方式都是健康而明亮的。

“小孩想去,就让他去嘛。人生这么短,想做的一定要去做啊。”潭淅勉语气里有笑意。

喻呈透过后视镜去看潭淅勉,这人恰好看过来,对视了。喻呈又慌忙移开。

怕什么呢?喻呈自己也不知道。怕被看出来自己还喜欢,怕再次被拒绝。

可是,想做的就一定要去做啊。

人生这么短。

车再往里走开不进了,喻呈还在找二维码,潭淅勉已经推开车门,扬了扬手机:“付了。”

“别啊。”喻呈尴尬地跟下车,“多少钱,我转你,你刚回国……”

就差了几步,差点被熙攘的人群挤开,潭淅勉慢下脚步等他。

“都一样。”他随口说,“这也要算的话,在你家蹭的饭,算都算不清。”

高中的时候,他们两家住上下楼,他的科学家老爸因为工作原因几乎不着家,赶上他妈也有事的时候,他和妹妹潭宁栩就常常跑到喻呈家混吃混喝。

提到以前的事,喻呈感觉他们之间的陌生感瞬间消弥了。确实没什么好算。

两个人好不容易破开人群挤到靠墙根站着,往回看,没有看到艾琳的车,喻呈掏出手机。

-橙:你们到哪了?

-Aline:堵半路了,你带人先去知宁小馆坐着等,订的桌子就留半小时。

喻呈深吸一口气,对潭淅勉说:“艾琳让我们先过去。”

知宁是一家私房菜馆,一天就开几桌的那种,虽然身处秦淮河这种景点,但位置很深,七拐八拐的不大好找。

两个人渐渐远离小船摇曳、人潮拥挤的河道,往巷子深处走去,空气是潮湿的,水里淡黄色的月影漾开又复原,两岸的彩灯像展柜里排列整齐的宝石,在越暗的地方看越夺目。颜色又变成一种幻觉,这回是迷离的舞厅,喻呈一个人坐在角落,做壁花少年。

“我记得东边原来都是空的,没这么多房子。”

“变化很大。”喻呈回神附和,“这几年在发展旅游业,还招商引资什么的。”

“嗯,发展挺好的。”

两人的肩膀时不时相蹭,喻呈忽而在对方身上嗅到了熟悉的沐浴露香气,柠檬掺杂一点薄荷,干净又馥郁。潭淅勉刚刚用的是他的沐浴露,他们身上气味相近,想到这一点又让人觉得暧昧。

除了脚步声和衣料的摩擦声,一切渐渐安静下来。沿岸传来歌声渺渺,是你侬我侬的方言小曲。什么我有一段情呀,唱给诸公听。

再往下要聊什么,喻呈纳罕。他觉得潭淅勉再往下问,就要问到他爸他妈,然后突然想到小舅舅,又觉得还是不聊这些好。

或许潭淅勉也是这样想的,他换了个话题:“成片大概什么时候能出来?”

“两天后期,足够了。”还是聊工作好,喻呈感觉呼吸瞬间顺畅不少,“后天中午之前会发给程珏老师。”

潭淅勉点了点头:“所以《杏仁》的角色怎么定,这周就会出结果咯。”

他看起来云淡风轻,好像只是需要一个时间节点,并不是很为结果担心,而喻呈察觉自己或许比对方还要紧张一些。

“如果……我是说如果。”喻呈谨慎着措辞,“如果没有选上,周五晚上的同学聚会你还会去吗?还是直接就回美国了?”

“或许就回去了吧。”潭淅勉眨了眨眼,“我在这每多住一晚酒店可都算在公司的账上。那些美国人可没有这么慷慨。”

“可是那些同学……”喻呈觉得每个字都好艰难,“他们都很想见你。”

潭淅勉转过头看着他,眼睛里笑笑的:“你想不想呢?”

想,当然想。想你留下来。

可是一张嘴却是€€€€

“想如果有时间的话,一起坐下来聊聊天,也挺好的。”

“不讨厌我了?”

潭淅勉说的是拒绝过他的那件事。他为此接收过喻呈崩溃和愤然的情绪,他们也因此关系恶化、划清界限,虽然说他最后不告而别、形同陌路,完全是因为另一件事,但他清楚,少年喻呈当初的爱是真的,恨也无可厚非。

喻呈垂敛目光,看上去像是默认。

时隔七年,其实当初愤怒的情绪都淡去了,年纪小的时候好面子,喜欢、不喜欢,谁先说、谁后说,都太要紧,现在受过的挫败多了再回头看,好像又没什么,付出了本来就不一定会得到回报。

重要的是,想说的话就要说,想做的事就去做。

“那翻篇了。”潭淅勉云淡风轻地笑笑,“下次还有机会回来的话,请你喝酒。”

下次是什么时候。

上一次说“下次”,一晃就是七年。还有几个七年。

喻呈突然停下脚步。

想说的话就要说,想做的事就去做。

“潭淅勉。”他抬起头,迎着对方的目光,“不翻篇,翻不了篇。”

他看到潭淅勉有一瞬间的怔愣。

“我好像还是挺喜欢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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