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色镜头 第39章

第52章 “带上小栩,现在回家”/

高温假两周,中间常苒趁着人回来做了个小手术,潭安林陪了一周床,第二周带潭淅勉和潭宁栩去了一趟海洋公园玩。

这是潭安林的一个爱好兼特长,他能说出超过70%的海洋生物的名字,可以在海底世界和他们两个介绍一整天的鱼,当然他也很会水,玩一些水里的项目的时候,他把不会水的潭宁栩一把从水里拖起来,和她一起哈哈大笑。

时间全用来陪家人,还是不够,假期很快消耗完毕,休完假又要走,做什么,什么时候回,照例不能说,家里人也习惯了不问,像放风筝,去哪儿全凭风,线还在就好。

潭安林走之前还是找潭淅勉谈了话。他其实不是不管,他自己本身是宁北大学物理系本科、化学系硕博,剑桥博后,深知教育的重要性,自然也希望自家小孩名校毕业,投身科学。

在潭淅勉还小的时候,潭安林只是个初露锋芒的研究员,那时候还算有时间,跟无数父亲带小孩一样,打过骂过管过,后来越来越忙,做科研骨干,带团队攻坚克难,别人加班他不能不加班,他一走,整个团队都要停,项目进度要赶,窗口期就那么长,他实在没有更多时间放在家里,有心无力。

然后久而久之,越没时间管就越歉疚,那些责备就说不出口,因为归根结底自己没为此付出什么,总不能靠三两句话,就让潭淅勉从22变第2。

于是他谨慎琢磨着措辞,潭淅勉站在他面前背着手,做儿子的姿态挺足,但目光无所叼谓。

“明年高三,想学什么专业考什么学校,跟爸爸说说?”

“二十多名能考什么学校?”潭淅勉习惯用反问来回答问题,用以表达内心的不满和叛逆,“随便上个一本?”

潭安林耐着性子笑着说:“一本和一本也不一样,看专业。你看你学理科,宁师大的理科分低一点,如果选择大气之类的专业,你现在开始努努力也很有可能上。”

潭淅勉嗤了声:“有时候不知道学习好是为什么。出国念书?然后像你一样,把妈和小栩放家里?”

潭安林不笑了。

“小栩的下巴,现在嘴巴张开的幅度大一点还会卡啦卡啦响,像坏掉的零件。你把机器制造出来了,不管修不管养,就想让它一飞冲天。这在你们发射场,合理吗?”

“是,你那边在修的是国家重器,家里的小电器顾不上来修,我理解。”潭淅勉说,“那你就别要求太高了,考上什么是什么吧。”

潭安林看着他,脸色青白交错,看上去不红润了,表情一严肃眼窝也变深,显出苍老来。潭淅勉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手在抖。

手背上的青筋很明显,在绷紧,在用力,紧接着抬起来了。

潭淅勉没低头,平静地和他爸对视,试图抵抗风暴。

然而那手掌最后没落下来。潭安林没打。

他站起身,好像面对眨眼间快一米八的儿子卸了脾气,只是叹口气:“你现在很难理解爸爸,但十年后,二十年后,你会知道我们争分夺秒到底在做什么。当然对我个人而言,我错过的,是你的十年,二十年,我觉得很抱歉,对你妈妈也很抱歉。你可以恨我,但别跟自己的人生较劲。”

他说完这些就走了,回酒泉去了。可那也是唯一一个潭淅勉把暑假作业全部做完的夏天。

后来对于高三的记忆好像变得模糊,每天被做不完的试卷充斥,上完一天课就是考试,考完老师立刻改卷,改完晚自习就讲,密密麻麻的红笔标注,一眼望过去透不过气。

天气也迅速地变冷了,11月份就开始冻脚,人坐在那要把接了热水的水杯夹在两腿之间,才能感觉到脚趾的末端血液循环系统重新启动。

到学校早读,还能看到草坪上、地砖上覆盖的白色的霜,天都没亮透,一边是初生的太阳,另一边挂着淡淡残月,喻呈的相机里几乎记录了每一天这样的早晨。

今天却有些不一样,一开头就不顺。

离第一堂课开始还有十分钟,迟到的潭淅勉在楼道遇到正往外跑的喻呈。

挺奇怪的。他手臂一伸,把人拦回来:“干嘛去啊?”

这人个子又高,一站面前遮天蔽日的,喻呈无法突破,只能停下来直喘白气,有点不高兴他耽误时间:“早上换课了,我忘记带数学书,回去取。”

潭淅勉不理解:“就十分钟了,没有不行?”

“可邱老师……”

这三个字一出来,潭淅勉就懂了:“老妖婆啊……”他肩膀一落,把书包甩到胸前来,拉开拉链,抽出一本书扔到喻呈怀里。

“用我的吧,费劲扒拉的。”

喻呈看着他。自从逃课事件争锋相对后,他好像很难相信这人不使坏,竟真有这么好心:“你哪节数学啊?”

潭淅勉已经照直朝前走了,两条校服裤腿卷一边放一边的,颀长的背影朝他潇洒地摆了摆手:“第一节 。”

也是第一节 ,喻呈低头看手里的书,那这人用什么啊。

课间赵逾磊照例回来传播小道消息:“潭淅勉又被罚站了,被老胡拉去教研室谈话。”

喻呈停止转笔,抬头:“为什么?”他印象里潭淅勉挺久没做出格事,上一次小考甚至还进了前十。

“我放作业本呢没听清,好像是没带书什么的吧,感觉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老胡又想教育人,他撞枪口上了呗。”

“……”喻呈站起来就想往教研室去,还没迈开步子,听到书包里在震,是手机响。喻呈俯下身摸出来,翻开盖看了一眼,竟然是喻翰景。这就很诡异,他爸一向不喜欢他上课用手机,更不会主动在上课时间给他电话。

他一边接通一边继续往教研室走。

“爸?”

“你在上课吗?”

不知道为什么,喻呈觉得他的声音今日格外沉重,绷得特紧,好像在抖,反正声线不似平常。

“刚下课,课间。”

“好。”喻翰景停顿了一秒,好似欲言又止,思忖要怎么说,在这个瞬间喻呈清晰地听到电话那头似乎有广播播报的声音,他正想问,喻翰景又再次开口了,“潭淅勉和你在一起吗?”

“不在。”又欲盖弥彰似的,“我又不爱跟他一块。”

说着喻呈开始觉得奇怪了:“怎么了……”

没说完。

“你现在去找他。”

“现在?!”

“现在。”

“就说……”喻翰景想好了,语速加快,“别说太多,就说他爸爸出事了,然后一起去找小栩,你们一起回家。去常苒阿姨那。”

喻呈心脏跟着抖一下,眉心皱得更深,脚步也停了:“什么叫出事了?”

喻翰景默了一瞬:“你听话,先回家,你妈也在常苒阿姨那,先去找她,她跟你们讲。我给你们班主任打电话请假。”

电话那头人好像在走,脚步声,轮子声,骨碌碌的。

喻呈升起很糟糕的预感:“你在哪?”

“我在机场,去酒泉。”喻翰景说,这句声音很轻,以掩藏失控的哽咽,“去接你潭叔叔回家。”

电话挂断的瞬间,好像一并把呼吸也掐断了。

喻呈站在人来人往的走廊里,觉得耳朵失聪,眼睛失明,脑子里雾茫茫得不真实。他感觉自己好像坐在考场里,看着一纸完全看不懂的试卷,他做不出来,血液上涌,完全不知道要怎么去找潭淅勉,要怎么开口,怎么做那个被喻翰景信赖托付的人。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完了,完蛋了。

走出教研室的潭淅勉今天第二次碰到几乎是朝他冲过来的喻呈。

他以为他来解救他,打算和老胡解释到底是谁没带书。可他想说,犯不着,不用,老胡的唠叨又不是没听过,他混惯了,不像他,挨骂就得懊恼好几天。

他眉毛挑起,嘴角要翘,连蛮不在乎的英雄主义式表情都准备好了,可手腕被一把夺过,他被喻呈带着旋风一般往楼下跑去。

“潭淅勉。”所有的景物后退,楼梯变得像平地,膝盖打弯的时候都没知觉,眼镜直往下落,他喊人名字,就像在哭,不知道哭什么,就气声重,“潭叔叔出事了。”

潭淅勉没反应,理解不了,甚至习惯性地嘁了声:“出什么事?”

“不知道。”喻呈说,“我爸让我们带上小栩,现在立刻回家。”

潭淅勉不说话了。

等接上潭宁栩,三个人决定打车,打车能快点。路边站着搓着手等,第一辆不是空车,第二辆还不是。

潭宁栩朝冰凉的指尖呵了口气,然后从书包里把粉色的毛线手套拿出来戴上了。

第三辆终于打上。喻呈坐进副驾,把后座位置留给两兄妹,又对司机说:“仙林佳苑,麻烦开快点。”

潭宁栩很紧张,又很敏感,她从喻呈的表情那里得到这件事很糟糕的判断,可是喻呈的判断又是从喻翰景的语气里获得的,一层一层递减,到她这里变成侥幸。

她抓着潭淅勉的胳膊问他:“没什么事吧?”

肯定不会没事。没事喻叔叔不会那样说。心里闪过很多念头。腿摔断了?烧伤?辐射?

两个人心里都在猜,也都清楚。但是潭淅勉还是安慰她说:“不会有事的。”

喻呈透过后视镜去看他,不笑不说话,就表情严肃地看着前面,好像一个全神贯注的司机,但方向盘并不在他手里。

他无法左右事情发展的方向,更无法左右命运,他只能朝它疾驰,避无可避地迎头撞击。

下了车气喘吁吁往5号楼跑,一直跑上三楼,门没关严,最先听到的是常苒的哭声。

喻呈脚下有点发软,要是他,大概是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的,但是潭淅勉已然伸手,门吱呀呀打开,常苒红肿的眼睛望过来,他们立在明暗的交界处,从无数的猜测里坠落,落进残酷的真实里。

常苒长久地凝望着他们,那种眼神很难形容,像透过他们看着什么人,也像爆裂的电流无声地从他们的皮肤里穿过了,面上看不出来,内里早已摧枯拉朽。

“你们没有爸爸了。”她缓慢地、破碎地说。

像说不出来,也像这辈子只有余力说这一次。

第53章 “我就是个烂人而已”/

后来几天时间过得混沌。三餐没有固定的时间。

有很多电话要打,宁北大学的校友会也说要来帮忙。一个人活着的时候,如风吹草芥,等死去了,才看出他的影响。

第三天喻翰景电话说,把潭叔叔接回来了,要他们去殡仪馆。

是什么张叔叔还是李叔叔开的车,记不得了,总之把他们送过去。常苒一直在哭,潭宁栩也在哭,潭淅勉看着好些,黑色的衬衣上盛放着一张惨白的脸。

天气不好,下小雨,冷得鞋子里都是湿的,指尖全凉,握伞柄握不住,抓地面也做不到脚踏实地,像飘着。

本来说好了,喻呈跟着潭淅勉,宋东凭跟着潭宁栩,宋西婧跟着常苒,一个一个把人看顾好了,结果一下车,全乱了。有人哭有人过来拥抱握手,走着走着又停下,走不动,面对不了。

终于跌跌撞撞到棺前,小辈还没跪,常苒先扑倒在那里。说来也奇怪,潭安林看着跟睡着了似的,衣服也穿得好好的,喻翰景甚至还提前找人给他梳了头发,双颊也红润,看起来更像活的了。

不真实。

满屋子的花圈挽联遗像,全写满了大大的三个字€€€€不真实。

然后什么人来什么人走,说了什么,又全空过去了。悼词是喻翰景写的,这人熬了两天夜,眼睛是红的,头发也白。

喻呈看着他在上面念,个子也不很高,一贯严厉的语气变得顿挫失序,突然也不想再跟他较劲了。

西边的火化场腾起猛烈的烟。然后一个小窗拉开,面无表情的人喊15号来取。

喻呈陪着潭淅勉去取潭安林的骨灰,捧回来,小小一罐。

墓地是潭安林的同事们帮忙选好的,不然完全没余力去做这件事。风水不错,东侧的一小片,挨着枣林,也好找,方便后人常常来怀念。然后一小罐放进去,变成一座碑。妻谁谁谁,子谁谁谁,女谁谁谁。

这个人的一生就结束了。

潭淅勉还是生气,想不通,怎么碑上没有他的那些卫星呢,把那些代号都写上才好呢,他这一辈子,时间不是都花那儿了吗,连死都是过劳死的,怎么都刻不到碑上?

可是喻翰景说,那些代号不能写,他的名字也不能留。他只是个放星星的人,他放的那些星星在天上,潭安林看着它们,它们也永远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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